大林大娘

作者: 丹凤眼的猫 | 来源:发表于2018-05-26 14:44 被阅读0次

    大林大娘家在我们家南边儿,路对过往东一点儿,紧挨着一条往前街去的南北胡同,她家就在胡同西,头一户,大门朝北。

    我很小就认识大林大娘了,有多小?打从我记事儿起,也就是三四岁的模样吧。

    如今我能清楚记得的,只有她是个大高个,腰板儿特别直。依稀是个瘦长脸,颧骨高高,两腮微微凹进去,一头半黑半白的头发梳成一个髽鬏,在脑后用一个土蓝布的发窠子包着。年纪有多大呢?四五十岁,又或者六十多岁?那个时候的我对年龄没有什么概念,又加上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实在是回忆不起她的年龄了。

    她和老伴儿一起住,大林大爷,一个和她一样高而瘦的老头儿。

    大林大娘的家在后道街路南,一个南北向的长方形的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四面都没有院墙。仔细算起来,那时候是一九九三年,院子四周只有一圈儿和我一般高的土堆子。

    临着后街大路就是她的房子,一间半土坯草房,风雨把外墙上的石灰冲蚀干净,露出来黄色的土坯,溜墙根儿长满了青苔和杂草。房子朝南,有两扇槐木的门,门上贴得门神一年又一年,旧的门神已经褪成了白色,新的门神依然鲜红,横眉怒目的看着院子里的一切。屋子里并没有太多东西,靠着东墙有一条长凳,正对门安着一张半人高的方桌,桌上靠墙摆一面碎了大半,几乎脱了胎的竹木框的镜子。桌子面积满了油污,碗筷乱七八糟的摆着。靠西山墙的窗户下是一张半大的棂子床,支一面灰不溜丢的破蚊帐,床上铺得褥子也很破旧。床斜对过有张长条桌,半面桌上搁着一个隐约是绛红色的木柜子,柜子上摆着瓶瓶罐罐,自我有印象起,那个柜子似乎从未打开过。屋正中有一个小煤炉子,夏天熄着,冬天会燃着着柴火碎煤,烟大,熏得房梁和檩子上的蜘蛛网都是灰突突的。

    这间房东南方向有一丈来远另有一小间草房,是大林大娘的厨房,我依稀进去过,里面黑洞洞,闪烁着油烟的黑亮光芒。

    大林大爷和大林大娘有孩子吗?或许是有的,但我从未见过,也许见过,但我并没有记住。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年中偶然听我妈说起,大林大娘似乎有个女儿,嫁到了某个村子。但他们到底有没有儿子,甚至于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我竟然一无所知。

    大林大爷种着几亩地,却似乎并不靠地活着。但无论春夏秋冬,清晨起来总会看见他挑着一个荆条篮子在村里转悠,不紧不慢的拾牛粪猪粪、破瓶子烂碗。大林大爷并不怎么下地干活,他喂了好几只大山羊,每天拾完了粪,他就赶着羊出去吃草,东地南地北地,转到晌午回家吃饭,吃完饭接着出去放羊。

    地里得活儿都是大林大娘干。

    大林大娘是个泼辣而能干女人,在我的记忆中,她走路特别快。似乎裹过脚,但并不影响什么。地里活家里活,拾柴火割麦子,样样都能拿下来。除了这些,大林大娘最爱干得事情就是去地里拾庄稼,而且必须得带上我。

    每年的麦收和秋收,村里的老人孩子都会背着布袋在收完庄稼的地里转悠,捡漏在地里的麦穗、花生、玉米棒子……我们说这是拾庄稼,拾来的庄稼可以换西瓜、换米团子、换针头线脑,但拾来得庄稼成色都不好,小打小闹,庄稼人从来仔细,谁也不会让自己一年的收成都漏在地里让别人去拾。但大林大娘拾庄稼跟别人不一样——她总是拾得特别多。比如去拾玉米,别人一天可能只拾到几个瘪头瘪脑的小棒子,上面的玉米粒稀拉拉像老太太的豁牙一样,但大林大娘半天就能拾满满一布袋玉米棒子,随便一个都是个大籽儿满,明晃晃像玉雕似的。有人就说她偷庄稼,她不依,站街上跟人骂:我偷你瞅见了?没瞅见你瞎屄啦恁娘那个腿!

    村里一帮孩子偷偷跟在她后头,说也奇怪,别人拾过了好几遍的庄稼地,只要她一去,准能拾到好的。大林大娘不让别人跟,谁家的孩子偷偷跟她,被抓住了都拧着耳朵送回家,还要在门口骂上几句。但大林大娘总让我跟着,有时我不乐意去,她还要到我们家跟我奶奶好说歹说,一定要把我带出去。所以每到拾庄稼,总能看见大林大娘领着挎着小竹篮的我,在田间地头跑来跑去。

    有一年春天,大约是过了清明,天半热不热,大林大娘领着我去东南地的河沟里挖小虫儿丹丹草给羊下奶。河沟里丹丹草特别多,老鼠耳朵大小的叶子一簇簇团成一堆,上头开着米粒儿大小的紫色小花。挖完草,大林大娘领着我坐在河堤上的树荫里,给我剥河边儿才生出来的芦苇芯儿吃。芦苇芯儿青青嫩嫩,又脆又甜。大林大娘剥一个递给我一个,不一会儿就吃得我腮帮子上衣服上都是青青的散发着甜味儿的芦苇汁液。大林大娘说:中了,不管再吃了,吃多了冒稀屎。说罢从旁边儿拽过来一蓬牛草,牛草反过来像个大草帽,扣在我头上,牵着我回家了。

    我跟大林大娘亲近,大部分是由于孩子心性,因为她确实很疼我,总能在野地里找到这样那样的好吃的。就这样,我一点点慢慢长大,大林大娘却一点儿没有变化,到了拾庄稼的时候,还是站我们家门口喊我:小儿,小儿,该走了。

    后来我上了小学,慢慢的不怎么和她去拾庄稼了,大林大娘见了我总要过来摸摸我的头:小儿,好好上学,当大官嘞。

    我上二年级的那年秋收,家里的玉米还没收完,大人们在地里头掰玉米,我一个人蹲在地头儿逮蚂蚱喂蚂蚁。正玩儿着,大林大娘从小路走过来,看见了我,她高兴得冲我招手:小儿,过来过来,看我给你捎嘞啥好东西。

    我屁颠儿屁颠儿得跑过去,大林大娘从布衫兜里掏出来一袋儿快要化掉得冰汽水:给,小儿,我从集上给你捎过来嘞,喝吧。

    我拿着汽水跑到地里,我妈问:哪儿来的汽水?

    我说:俺大林大娘给我嘞!

    我妈一拍大腿:这个老歹,别是把地头嘞玉米拾走了吧!

    到了地头一看,地头上的几十根玉米棒子真的没了。我妈气得骂我:她给你东西那是糊你的嘴嘞!她偷咱俩玉米啦!

    我让吵得直哭,但大林大娘究竟是不是真的偷了我家的玉米,我并不知道,只是那天妈妈回家,在街上跟大林大娘大吵了一架,并告诉我以后不许再跟她出去拾东西。

    她以前拾得也净是偷的!妈妈这样说。

    我一边哭一边想:我们没有偷,我们真的都是拾的。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跟大林大娘去拾庄稼,她还是每次都来叫我,尽管每次我都不去。

    发觉大林大娘真的变老了是在有一年的中秋。

    我们这里过中秋都要蒸火烧,说是火烧,其实就是白糖馅儿和葱花芝麻盐馅儿的小发面饼,蒸好了还要端着街坊四邻的送。我们家的火烧都是我去送的。

    那年中秋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亮,我端着馍筐,里头放着刚出锅的火烧,踩着霜一样清凉的月光来给大林大娘送。大林大娘的院子里早已让月光灌满,我进了院子,几个小羊羔认出了我,高兴得围着我的腿打转。我看见大林大娘正在厨屋忙活,赶紧喊:大娘,大娘,我给你送火烧来了。

    大林大娘打厨屋出来,看见是我,赶紧接过馍筐,回头冲堂屋喊:他大爷,小儿给咱送火烧来了。

    堂屋里传出来几声咳嗽,然后听见大林大爷说:赶紧进来,你去把锅底下烧嘞那几个芋头给咱小儿剥剥,叫他趁热吃。

    我那时有十来岁,多少懂些事情,知道大林大娘两口子过得并不如意,就说:大娘,我不吃,恁俩吃吧。

    大林大娘说:俺俩吃嘞多嘞,这就是单给你留嘞,吃吧吃吧。

    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大林大娘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我对面,一点一点给我剥烧芋头。我看着月光下她的影子,忽然发现她得腰弯得好像一个大大的荆笆,好像昨天还是很直得腰板,怎么今天就弯了呢?我想着。

    大林大娘说:小儿,给,吃吧。

    我接过芋头,咬一口,好香啊。就把大林大娘腰弯不弯的事儿忘了。

    以后的很多年的中秋,我每年都会给大林大娘送火烧,但只有这一次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随着时间流逝,记忆越发模糊,甚至于从那天以后所有关于大林大娘的记忆也都模糊起来。

    后来的后来,在某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大林大娘的院子里空了。

    听大人说大林大爷病了,大林大娘去了医院伺候他。

    再后来大林大爷去世了,我也没再见过大林大娘。

    再再后来,听说大林大娘也去世了。

    怎么去世的,什么时候去世的,没人跟我说,我也没问。为什么没问?没想起来。

    只有大林大娘的院子依旧在那里,慢慢被风吹日晒,房顶漏了,山墙塌了……

    大前年,听说大林大娘的院子被卖了,卖给了前街的一户人家,盖起了两层的小楼。

    大林大娘走了多少年了?

    十年?十五年?我连这个也记不清了。​​​

    人呐,活着时候再好,死了就啥都不剩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大林大娘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qremj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