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心衰晚期,肺癌末期,每个字都触目惊心。
医生说,一个人再倒霉,也不过如此吧。好好养着吧,身体状况做不了干预。
爸爸只知道自己心衰,不知道肺癌。家人瞒着,怕他承受不了。
十几年前,妈妈就哆哆嗦嗦的签下了很多病危通知单,吓得晚上睡不着。
我们三姐弟羽翼尚未丰满,妈妈不知未来的会怎样,只想爸爸能爱惜自己的身体,多陪伴几年。
那时的我过假期,才知道爸爸在医院,心里充满恐惧。
爸爸脾气很暴躁,尤其是对妈妈。病房里好几张病床,唯独总是听到我爸的吼声:
你走,不让你在这儿!
滚!
就你话多,不说话能把你憋死吗?
有时还夹杂着乒乒乓乓的扔东西的声音。
妈妈嘴碎,经常唠叨爸爸。有时是好生商量,有时用病情吓唬,说医生告知随时都有可能会走。有时说爸爸不争气,不为大人孩子着想,不对自己负责,不对家人负责。
我与妈妈性格差异较大,有时候会嫌她吵。但妈妈说爸爸的这些话我是从心里认同,这个世界上,她最了解他,他最疼他。
有次妈妈刚签完病危通知单,回到病房,不见了爸爸。她开始找。走廊,别的病房,男厕所都找了,就是没有。
她着急呀,开始挨着楼层找,从二楼找到了十一楼,发现他躲在十一楼的厕所里抽烟。
妈妈又开始苦口婆心的念叨。你怎么能这样,这边签着病危,你还敢抽烟,你都不想想大人孩子,不想想这个家呀。
妈妈一把辛酸泪。爸爸瞪了他一眼,吼了一声:听医生的都吓死了。
而后愤怒地回了病房。
医生知道爸爸在抽烟,生气的说:要不是你年轻,对于你这种病人,我们才懒得管呢。
那年爸爸48岁。
这种事儿我也经历过。十年后爸爸在市里住院,我边上班,边顾孩子,边照顾他。那些日子,很难熬。每天挤出半天时间去医院陪他。终于熬到了出院。
办完出院手续,爸爸要上厕所,我在楼下等。等了将近十分钟,不见人出来。我开始各种脑补心脏病的危险,各种难以控制的场面。几十年秒后,我快步跑上了楼梯,平生第一次冲刺男厕所。
差点跟爸爸撞个满怀。他手里拿了个烟头。我怒上心头:你怎么还抽。
爸爸随口就答:我在地上捡的别人的。
我一时语塞,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扭头先下,泪水哗哗两行。我已不是三岁孩童,何必拿这样的话来搪塞。
天灰暗暗的,周围的建筑有些锈迹斑斑,土褐色的红,霉腻的味道。
我陪他一起吃了中饭,把他送上车,走了。
这些事情对于爸爸都无所谓,他还是会跟你有谁有笑,,就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他总是有这种特异功能,不想承认的事情随口敷衍,不想听的劝告充耳不闻,不想回答的问题直接搭眼不理,只要情绪尚可,完全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切从来都美好。若说急了,便恼羞成怒
就像妈妈说了几十年的戒烟,等来的仍是爸爸打火机不离兜,烟不离手。或明着来,或偷着抽,从未断过。
只是我好怕,好累。总怕将来的某一天,我们又该如何承受。
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涌上心头。
有一天,爸爸真的走了。
我们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安静地一如往常。爸爸的坟在我家东墙外。
夜晚,漫天繁星,月光皎亮。东边的鱼塘里粼粼恍恍,伴着蛙叫蝉鸣。
我拿着爸爸喜欢吃的肉,面条和西瓜,来到他的坟前,敲开他的门。
爸爸吃得很开心,说这个肉好吃,明天再带点儿西红柿,你先回去吧。
坟里的他还很年轻,身体壮硕,我也才十来岁。
我蹦蹦跳跳的回家了。
开始了给爸爸送饭聊天的开心生活。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敲不开那扇门,再没了回应。
我趴在坟前哭,害怕的一声声喊着爸爸,我怕他面对阴冷,我怕他忍耐死寂,我害怕没有他的信息。窒息的压迫,黑暗,孤独,他该怎样面对。
我想到了姥姥,姥姥下葬的时候,我就有这种难以呼吸的感觉。亲人被留在了那个冰冷的坟墓里,我怎离开。里面的那个人,永世相隔,我怎能承受。
我趴在爸爸的坟前撒泼似的哭,手不住的刨下面的土,直到再也喊不出声音,感觉胸口压了块大石头,我也要随他去了。
然而我没死,一场梦醒了。
我久久地坐在床上,看着枕头上的泪渍,那一刻,我才知道,这种恐惧成了我的心魔,已偷偷渗入我的五脏六腑。爸爸生病以来,这个大家庭的天就已不再绚烂,温风煦雨已不再。
只是我们从不承认,似乎还是以前的样子,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继续笑吧,这样大家就忘了悲伤。
直到现在,爸爸的病已走到了末路。
癌症是去年查出来的。
癌这个字会让人万劫不复。拿到结果,作为子女我们哭过,埋怨过,内心有数不清的不甘。
检查结果是电话里告诉妈妈的。
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地方就充满了争吵,他特别烦她,尤其是最近的十几年,妈妈的关心他嫌恶,有关她的一切他都憎恶。很多时候,俩人是赌气不交流的。
所以那次住院妈妈没去,是妹妹在身边。
知道结果后,妈妈说那天晚上她心里特别轻松,睡得特别好。
我知道她的内心受了多大的煎熬,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一直害怕的事情来了,就不怕了,已然没有更坏的结果了。
妈妈性格比较皮实,他们在一块儿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她扛下了很多事情。家里没粮食她从娘家拉,家里盖房子没钱她从娘家借,孩子不上学她拉着孩子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送。
她跟他一起吃苦一起笑,撑死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操持了一家三代十几口人。临了如此不受待见。
妈妈堪比忍者神龟,很多事情都能忍。她对他的包容早已超出了妻子的范畴,更像母亲。
就像现在,爸爸在病床上躺着,妈妈不分白昼黑夜的守着。
妈妈来市里看爸爸的时候,爸爸抓住妈妈的手就哭,说差点不行了呀,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
从此,只要爸爸难受就要握住妈妈的手,让妈妈抱紧他。他说,我害怕。
从那个时候开始,只要爸爸住院,妈妈都在身边。他不让她离地方,说你们几个孩子都没有你妈伺候得好。
白天他让她捏腿,按摩,吐痰递垃圾篓,喝水递水杯,吃水果切成小块儿喂……
晚上她睡觉沉,他睡不着的时候,会把她踢醒,说我难受,你还能睡这么香。
回到家他让她跟她一张床睡,随时看着他。
其实他们有十年都不在一个房间休息了。
恨的时候再远的距离也嫌太近。
爸爸不断地试探着自己的身体,好一点的时候还会出去找小伙伴打牌,偷着抽烟。
或许妈妈觉得孩子说话可能挡用点儿,于是让我们说说我爸。
我说,想抽就抽吧,不抽也好不了。
妹妹说:抽吧。
弟弟说;想抽就抽吧。
我们一家与爸爸的烟抗争了半生,终于,它赢了。
爸爸好点的时候,就又开始嫌弃妈妈了。嫌她买的饭不好吃,嫌她跟同病房的人聊天,嫌他不给他披上衣服了。
爸爸跟妈妈吵架的时候特别凶,像一条大蛇,张着血盆大口,要把她吃掉。
我虽见惯了他的歇斯底里,仍会惊颤。
妈妈说:你难受的时候咋不嫌我,但凡好一点,你就开始把人当土坷垃踢。
住了几个月的院,病情越来越重,爸爸气急败坏,对着当医生的妹妹说:这只能在床上躺着吗?这么久了,不该好吗?
妹妹看不惯他对妈妈的态度,也烦他这种自欺欺人:医生不是神仙,不是每次到医院就能变好的,咱们这病只会越来越重,养着吧。
爸爸把妹妹骂出了医院,让她走。妹妹回去上班了,好几天不打电话。
爸爸哭了:我还指望俺二妮儿能给我看病呢,谁知道来了就跟我吵架。
妹妹哭了:我不过说了实情,他自己不面对,指责我不孝。我也不想让他受罪。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们总说尽力而为。但为何时时有内疚?
爸爸想让三个孩子在身边守着他,但大家各有各的忙,工作不能不干,生意不能不做。爸爸住了大半年的医院,一切也都需要经济的支撑。
只要休息,我们几个都是奔忙着回家。
时间太匆忙。忙着生,忙着死,忙着工作,忙着学习,忙着生活,忙着路过。只要你还能动,必然在路上。一生一纸梦,一世一惘然。
太难让爸爸满意。他不满意我们的忙碌。指责我们的不尽心尽力。
但生活还得继续。
我性格中有爸爸的敏感。更能理解他的怯懦与暴躁,脆弱与自私,能感受到他内心对被爱被重视的渴望。只是有些东西家人越是给予,他越不觉知。
我从未觉得自己有多爱爸爸。这么多年,我们难以走进。彼此试探着往前,似乎越了某条线,就会有别扭与尴尬。
只是近来我的心被一扇铁门封上了,密不透风。时而会发出咚咚的钝想,沉闷刺耳,像一把刀在绞杀你的心。
你会痛得沉下去,沉下去。
爸爸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生命也没那么容易结束,它不抽走你最后一丝气血,是不会让你痛痛快快离开的。
我握着爸爸瘦削温凉的手,感觉到生命正从个躯体上悄悄消失,它是那么小心,让你难以察觉。
我们继续和它争,虽然它会赢,但还得争。
父女一场,我只想让爸爸的痛苦最小化。
初夏的风飘飘忽忽,吹动着小姑娘的裙摆,吹来了心花怒放。
前天是小满,喜人的节气,圆满温和,盈充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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