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衣

作者: 林曦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3-08-18 01:13 被阅读0次

    下坡就到家。

    坡道两边野草盘踞,牛筋草、狗尾巴草、胡枝子、络石、海金沙拥挤不堪,仅留两脚宽的黄色土地。坡道约十来米长,下面铺了四块水泥板,过了水泥板,就是水泥地面的坪地。坪地左手边堆满棕褐色树枝,在烈日的暴晒下,树枝上缀着的树叶全呈灰褐色。水泥地面上凌乱不堪,树叶、泥沙、塑料纸、易拉罐、牛奶纸瓶。水泥坪裂开许多缝隙,各类野生植物见缝插针,艾蒿,昌蒲、马齿苋、牛筋草生长旺盛。过了坪地,就是两根廊柱支撑的屋檐,廊柱立在台阶上。一根廊柱边缘长了马齿苋,另外一根廊柱,一株胡枝子斜斜地探出身子。

    弟拐进侧门,经由厨房,穿过厢房,从屋里打开大门。久未住人的堂屋弥漫着孤寂的霉味,父亲母亲静静地高坐神龛。绿色的绸带从遗像两边垂下来,他们学会了折叠,把自己一生折叠成纸片,面带疏离的微笑,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把手中的衣箱放在八仙桌上,低头看地面,有白色的鸟粪,黑色的羽毛,抬头看见天花板与墙壁接缝处,燕子垒的黄黄泥窝。大门上面透光玻璃窗,有一格破了,燕子们瞧着父母亲太孤单冷清,在此安家落户,有的在屋檐下垒窝,有的在堂屋角垒窝,飞来飞去穿梭。我们反倒是客人,总是忙着庸庸碌碌,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几次。燕子才是守着乡下老宅的孩子,它们忠于职守,尽心陪伴。

    母亲去世后某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屋檐下有人,穿着白色的T恤,破洞牛仔裤,低着头,倚在屋檐下廊柱前,然后起身往前走,步伐机械,毫无目的,走过水泥坪地,走在一条幽暗的小路上。她行经之处,苍翠的植物变成灰色,她经过之后,身后的路一寸一寸崩断。她忽然抬头,我看见了她的脸,我认识她,我每日起床在镜子中都会见到她。那一刻,觉得内心荒凉无比。觉得生命虚无、空洞、匮乏、毫无意义。生命的底色,是灰色的,如同混沌之初,只是一团灰色的模糊斑块,像虚化的背景,没有线条,没有轮廓,亦无亮点。

    那一年情绪低落,觉得自己之于世界,是一个没有必要的存在,删除了所有微信好友。

    母亲去世后,父亲似乎被抽去了脊椎骨,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首先是精神的坍塌,接着是肉身的坍塌。老去的父亲躺在床上,我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他半抱半拉让他坐起来。他的嘴唇皮贴在萎缩牙床上轻颤,左手也颤抖,吃饭握不稳筷子,头脑依然清晰,认得床前的儿孙。手脚不听使呼,思维想要指挥调度,手脚却无法在行动上给予配合。或许母亲去世后,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滑向死亡。两年后,父亲终于去了母亲那边,与她团聚。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毕淑敏在散文《孝心无价》中的金句,其实是谶语。

    二零一九年的农历八月下午两点多,我趴在娘家偏房的席梦思床上翻看族谱,床头柜有台鸿运扇慢悠悠地送风。我找了半天,最后才出现大伯父的名字,仅三个没有温度的字而已。父亲说,据族谱记载,我们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人。父亲说,台湾出了个政要,十年前,重修族谱,你大伯父出了几千块钱,才被记了个名字。否则我们这一支,随时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族谱里被浓墨重彩书写的人物,都是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人一一权贵或精英。

    在浩渺的时间长河中,所有人都是地球上的原子,所有人一起构成了历史。如果优秀的人与平庸的人都处在麦比乌斯环上,两者之间不存在边界,是什么力量驱使,把他们从中间地带分开,有了优秀与平庸的区别?基因的优劣?生存环境对个体的塑造?还是其他?

    我觉得自己想的命题太大了,大到大约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答案。当时忙于照顾患病的母亲,自我意识强行把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给掩埋了。

    今年清明节,各微信群视频中台湾政要返乡祭祖,按辈分算,我是他姑母。当然他不认识我,而我也不必认识他。那本族谱又从脑海里弹跳出来,那些因忙碌而埋葬的意识又复苏了。

    这一次,我思考的方向与切入的角度变了。

    难道普通人就没有故事吗?

    难道普通人就不应该有故事吗?

    这样的问题像火种,从我的心理容器中冒出来,扭扭曲曲,慢慢形成了火。

    我在想祖母一生,父母一生。也在想以前的农村与现在的农村。

    应该庆幸,自己还能写两个字,尽管只是抽屉文学。我想起亚眠先生在《从未远游》那个小说中说,“我父亲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在那动乱的日子里活了下来。”

    中元节,也叫烧衣节,是接祖祭祖,缅怀逝去先人的节日。这一天,我们会购买衣箱,烧给地下的先人们。我的父母,是这世上最普通平凡的匹夫匹妇。我想,用文字记录父母亲人,是另类形式的“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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