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陆续看着一双儿女长大、成家立业,又送走了双双过百岁的公公婆婆。想着这辈子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大事都干完了,总算可以歇歇了,那种苦尽甘来的畅快,让姨妈着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姨妈的退休养老金不高,所以她从不去设想旅游的生活,有出息的儿女常想安排她出去看看世界,她均以电视里啥景都看过为由,加以拒绝。
其实,婚后孤寂的姨妈在四十年前就皈依了佛门,但素日忙公婆,忙子女,还忙孙辈,很少抽出时间去寺庙做义工,这是她心中的遗憾。如今,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到家乡不远的南冥寺去,在清净之地了却余生。正欲出行,多年一直在省城极少回家的姨夫,突然回古镇与姨妈一起养老,共同生活。
清明节,一大早,餐桌前的姨父便冲姨妈房间喊:“孩他妈,我今儿去老家给我爹娘烧纸去,顺道去看一看活着的老辈族人,还有老伙计们,你去不去啊?”只听姨妈房里传来好一阵的“窸窸窣窣”的响声之后,才传来姨妈不紧不慢的回音:“不去,去了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吵,让我清静一天吧。”姨夫本来就因等姨妈的这回话心里有些发急,结果等来姨妈这么一番冰冷的话,让他很是不快。
只见姨夫将正端着的一碗青菜泡饭,重重的搁在桌子上,恼怒的说:“随你。”说完,想了想,口气又缓和了下来,说:“那个,什么,你赶紧帮我整几盒好茶叶,还有香菇、黑木耳,家都有吧?帮我准备好,没有的话,干黄花菜、墨鱼干也行。我得带点礼物去。”
屋里的姨妈许久没答话,她心里清楚,“抠门”的姨父,又惦记上了她这两天好不容易备齐,准备趁清明回娘家上坟时,顺便捎给哥嫂们的东西。不由得心里恨恨的,她有些幽怨的,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将正在整理的衣物,扔回床上,不情愿的走出自己的房间。
厨房,姨父为了省电,又没打开抽油烟机,煮泡饭的油烟、烧开水的水雾,在小小的厨房弥漫一片,这让姨妈更不悦,她本想折回自己的房间。但犹豫片刻,还是趿拉着那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蓝色线拖鞋,走向厨房,打开抽油烟机,接着打开一个又一个的橱柜,将姨父早就盯上的褐色的干香菇、黑色的干木耳、黄灿灿的干黄花菜、银白色的墨鱼干一一拿了出来,一长溜的摆在了厨房灶台上,放眼望去,五颜六色,很是热闹。
姨夫对姨妈“乖乖”的做法,甚是满意。他将碗中不多的泡饭全倒进了嘴里,又迅速的从墨绿色的塑料抽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抹了抹嘴,随手往桌上一扔,便急急的进到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的找他出门的衣服去了。
穿戴齐整的姨夫,将姨妈准备好的四盒红红绿绿的茶叶礼盒往鞋柜旁随手一放,然后找出被姨妈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叭”的一声扔在自己的双脚前,一边找鞋拨穿鞋,一边对姨妈喊:“孩他娘,你帮我把灶台上的那些东西全用大袋子装好,帮我送楼下,我先去发动一下车。〞
姨夫的车,是一辆三轮的白色老年人电动代步车,用钥匙往左下方一拧就起步。但姨夫每次临出门,都要装模作样的说:“我先去发动一下车。”这让姨妈十分恼火。
姨妈看着姨父那辆白色三轮车从自己的视野中彻底消失,才回转身,往家返,进到房内,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通小姨的微话,只听小姨脆脆的声音传了来,说:“姐,难得你有时间联系我。有事吗?”“我家“老东西”去老家扫墓了,你要有空,中午就带秀儿一起过来吧!”只听对方回道:“好,我叫上二姐一起去。”
姨妈放下手机,回到厨房,收拾锅碗,想着自己憋憋屈屈的大半辈子,已经干涩多年的眼眶,仍只有痒痒的感觉,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小姨来了,照例是先放下自己带来的礼物,骂姨妈一辈子窝囊,接着是对姨夫的一顿狠咒,然后翻冰箱,开厨柜,做饭,好一顿忙乎,之后,围坐餐桌前。
小姨说:“你到底怕他什么?就因为结婚坐了一回大花轿,他就这么欺负你!?一辈子连走娘家,都偷偷摸摸,像做贼似的。哼!”
姨妈不说话,只是默默往中风后手脚不十分利索的二姨小碗里夹菜。
小姨瞪了一眼不做声的姨妈,又拉着脸说:“还就我这人脸皮厚,换个人懒得来,不缺这顿吃,我也不贴这冷脸。”
姨妈轻轻的拍了拍二姨的肩,示意她多吃点,便起身到餐厅的酒柜,取出一个白瓷茅台酒瓶,递给小姨。
小姨接过酒瓶说:“他喝剩的?别回来又和你吵。”
姨妈终于开口,白了小姨一眼,道:“喝你的,就你话多!”
小姨好喝酒,尤其好喝点好酒、名酒。她拿起酒瓶晃了晃,说:“剩了不少,我喝点,不多喝,免得给你招麻烦。”
姐妹仨个,姨妈和二姨无声的吃着饭菜;只有小姨会时不时的端起瓷质小酒盅,嘬一口酒,发出一声感叹:“这茅台,就是不一样,香,口感绵软,这酒确有年头啊。”见姨妈和二姨不搭话,小姨不禁又嘬了一小口酒,眯缝着眼,很享受的让酒顺着食道缓缓咽了下去,不再说话。
阳光从西面的窗台照射了进来,大半个餐桌上的盘盘碟碟被映得一片金黄。 小姨意犹未尽,而又心满意足的撩起那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黑色绒外套,拍了拍自己的白而肥的肚皮,说:“姐,时间不早了,我和二姐得回去了。”
姨父总是在天黑时回来,他打开过道灯,一边将大大小小装有菜团子、手工米粉、新鲜蔬菜的袋子扔在鞋柜前,一边朝屋里喊:“孩儿妈,把东西拎进屋吧!都好东西,我去停一下车。”其实,姨妈知道,姨夫的车早停好了,是又有不想拿回家的东西,急着要去处理。
姨妈没有急着去门口提姨夫拿回的东西,而是悄悄溜至餐厅西面的窗台帘子后,用那双已有些浑浊的双眼,找姨父的那辆白色代步车,还有姨父。
昏黄的路灯下,只见姨父正挥着右手在招呼不远处一个穿着浅色毛衣外套,急急朝她走来的中年妇女。等那丰满的身体靠近姨夫时,他用左手在女子的肥臀上狠狠的捏了一把,便弓着身子钻进身旁的代步车里,拖出两个绑得结结实实的白色袋子,递给了那个女人。姨妈的眼晴又痒痒的,扔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姨妈回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插上门,拿起她一辈子看不腻的《聊斋志异》,她甘愿与书中的鬼狐为伴。
随着“ 咚”的一声关门声,姨父欢快的声音也飘了进来,“孩儿妈,晚上吃什么?”姨妈没有回答。
姨父又问:“人呢?还没清静够啊?”屋里依然没有声音。
姨父的脚步声,先进了客厅、餐厅。片刻又传来姨夫走到大门口,“悉悉索索”提塑料袋进厨房的声音,接着又转到了餐厅,最后才转到了姨妈的房门口。他敲了敲门,问道:“嘿,在屋里吧,咋不做饭?晚上吃啥?〞说吧,习惯性用力推了推胡桃色的房门,见推不动,便又说:“今天干吗?有病啊?赶紧着,快给我开门。”
许久,屋里传来了姨妈闷闷的声音:“你刚才不是见了花她娘吗?你让那骚货伺候你吧!”
“什么?我没听清楚。”姨父故意亮着噪子问。
见姨夫如此厚颜无耻,房内的姨妈气得浑身哆嗦,费了好大的劲,才朝紧闭着的房门又喊出了一句:“伪君子,畜牲不如的伪君子。这辈子,我毁在了你的手上,我,冤屈死了。”多年流不出眼泪的凹陷的眼眶里,突然流出了一串长长的、浑浊的水。
屋外姨父恼了,他先是咆哮着要姨妈开门,见无效便想用脚去踹,刚抬脚,便有些趔趄,只好改用臂膀撞。房门期实就是普通的实木门,但于年近八十岁,还正暴怒的姨夫,想撞开,绝非易事。
姨夫见这不行,便朝房内的姨妈警告道:“朱老娇,你再不给我开门,老子用刀也得劈开它,你若今天不想死,就给老子乖乖的滚出来,该怎么伺候老子,还得怎么伺候老子,老子不信,你还翻得了天!”
房里的姨妈,只觉全身发冷,两个拳头紧紧的捏着,浑身抽搐着。桌上平日用来看《聊斋志异》的放大镜的镜面上,倒映着她那张因恐惧而变了形的泪脸,她就那么死死的将僵硬而麻木的身子紧紧的贴在椅子上、抵在书桌边,她准备用这个姿势等待死亡的来临。她相信这个与自己结婚五十多年的男人,只要有条件,一定会一刀劈了她。
房门外,传来了一声声“咔嚓,咚咚,咔嚓〞的菜刀劈门的声音,还有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你这个老婊子,你敢反我,我不是玩不动了,还轮得到你伺候?当初娶你,就是高抬了你。风情一点不会玩的封建余孽,没和你离婚,给足了你的面子。还有你那俩个混吃混喝的妹妹,你当我不知道她们来过?那穷酸味,我进门就嗅到了…。”
房内的姨妈,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两个耳朵“嗡嗡嗡”的尖叫着,它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两只空洞的眼晴,还能时不时的,惊恐的瞄一眼窗外黑暗的夜空,她就那样恐惧而无助的等待着,等待着。
天麻麻亮,被光亮唤醒的姨妈,揉了揉肿胀的双眼,猛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她惊恐的摸了摸自己的全身,一切完好!难道?她站起身,走到房门边,只见门板上有星星点点凸起的刀痕,这不是梦,她侧耳细听,门外很安静,想从门缝往外看,门很密封,外面的情景她什么也看不到。她在房间绕着大床转了两圈,又走到房门边,压低声音,试探性的叫道:“老牛,老牛,定邦,定邦。”没有回音。姨妈有些疑感,又有些惊喜,心里暗暗思忖:老牛睡了?他真的放过自己了?
姨妈又在屋里转了几圈,又快步走到房边,提高噪门叫:“老牛,老牛,在屋里吗?”没有回声。她想打开房门看个究竟,可抬起的手,好多次又无力的放下了。看着结结实实的胡桃木门上的星星点点从门外穿至门里来的刀痕,她实在没有勇气,五十多年,她太知道牛定邦对自己有多狠!
省城的大表哥在姨妈急急的电话催促下,带着自备的家门钥匙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家门,一眼就看到了右手仍握着菜刀,侧躺在紧闭着的房门旁边的姨夫,他脸、眼歪斜,脸色蜡黄,看上去有些狰狞。身为医生的大表哥,没有惊㤺,而是走上前,用手测了测姨父的鼻息,知道姨父已经没气了,便连拽带抱的将父亲往对面的房间搬。
房内传来姨妈惊恐的声音:“谁?”
“妈,我,我回来了。您先在房间别出来,我收拾一下,就进您的房间去。”大表哥一边强作镇静的回答姨妈的问话,一边迅速的摆放好姨夫的尸首,并用干净的薄被子将其盖好。
“妈,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大表哥敲开姨妈的门,望着为牛家劳碌一生,隐忍五十余载的可怜母亲,大表哥其实是没话找话,问与不问,大表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姨妈浑身颤抖的更厉害,大表哥将瘦弱的姨妈搂在胸前。他俯下头,将自己的下额轻抵在姨妈的苍苍白发上,说:“妈,他走了,自己走的,这于他,也算是体面了。”
姨妈在儿子宽广的胸怀,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许久许久,因为她相信,这一次才是真正的扼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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