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

他对我心生怨恨，我夜里睡觉的时候，听见他在那儿小声地诅咒我。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半夜里我常常失眠，被各种声音，比如老鼠爬动、噬咬东西的声音，蝙蝠叫唤的声音给惊醒，所以当他躺在那儿装作睡着了，却忽然小声地诅咒时，我都听见了。

 我早早地醒来，夜里并没有睡得多好。他倒是轻松，诅咒以后就大声地打着呼噜睡着了。我在心里考虑，明天必须要与他分开各自赶路。我们都是去Q镇捡黄金的，问到彼此的故乡离得很近，便决定搭伙往前走。有个伴儿要好得多，当我们装满黄金从Q镇回来的时候，不必担心遭到歹徒的打劫。

 早已没有火车了，我出发得太晚，因为我的家乡离Q镇很远，消息传到我们村子的时候，火车司机们早已载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黄金退休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我听到Q镇遍地是黄金的消息后，没有丝毫怀疑，匆匆离开了家乡。

 一路上，到处都是像我这样梦想着拉回一大车黄金的年轻人。通往Q镇的漫漫长路仿佛明天就要终结，仿佛第二天睁眼醒来，就能够用黄金换来自己一路上罗列的各种计划，勾画的各种幻梦，而即使事实上很晚才能到达，但好像从我们出发的那天起，对于生活与生俱来的美好期望已到门外，随时都能敲门，唤醒对此还一无所知的旅人。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和幻梦，生活整个因远在Q镇的黄金而充满兴奋，每个人都好像灌满了蜜酒，用热心与包容的态度对待每个来到身边的同伴。

当我们刚刚走完一半路途的时候，我和同伴彼此心生怨恨。毕竟我们不是亲人，不是兄弟，总是会由于钱财的问题心里产生隔阂。况且这段路途太长了，长得足够把我们最初刚刚认识彼此的新鲜感磨掉，变得对对方吹毛求疵。每晚在睡觉前，我们难免都在心里盘算一下，今天吃饭和喝酒花掉了多少钱，因为一路上大家都为了庆祝将来的满车黄金，庆祝更多的幻梦、一路上所想的种种计划将在得到黄金后很快实现，庆祝未来生活的滚滚车轮将从铺满地面的黄金上滚过去，而不是用身体、精力或时间做垫子，使我们失去它们，变成更可怜的人。正是为此，我们每次在客店吃饭的时候，都要点很多的菜，喝掉很多的葡萄酒。这导致我们的钱包很快地瘪下去，而到现在还刚刚走了一半路。

而如果我们是单独一人上路，我们都在心里这样想道，如果我们是单身一人，那么我们会尽量不被外面像是灌满了葡萄酒的空气迷醉，我们会谨慎地花钱，吃更实惠的饭菜，每餐只需要配上一小杯葡萄酒就够了，而正是由于身边的这位同伴，使我们花钱的时候，仿佛停在院子里的牛车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装满了从Q镇的土地上捡来的黄金，使我们完全地加入了黄金客们的狂欢里。

 而现在，又有人开始说，这些黄金很快就不会随随便便地搁在Q镇大路上，让我们这些外来人捡了，它们将会有一个强大的主人，这些黄金再也不会是无主之物，放在Q镇，任谁都能拿走一点儿，而那一点儿就将会使那个人的人生发生很大的改变。 这个消息使每个黄金客一下子蔫了，我们不再提到一路上的种种计划，未来的很多改变。极有可能，远在Q镇的黄金到不了手里，而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也将毫无意义。我们将一无所剩，既失去了时间，也失去了黄金。每个黄金客开始变得脾气糟糕，投诉客店老板的饭菜里面有苍蝇，这很可能是他们自己丢进去的，为的是挑衅，为的是发泄，能够和别人打上一架，或许还能不用付饭钱。

我和同伴也很快要由于钱财的事情撕破脸，为了避免这最坏的结果，我决定在这个小客店先耽搁上一天。

 “你今天不打算走嘛？”他见我吃完早饭后，还坐在椅子上，没有一点儿动身的意思，问道。

“我觉得今天有点儿发烧，你先走吧，”我说道，“时间不等人，等我身体恢复，到时候连夜赶上你。”

他点点头，结清了他那一部分的住宿费和饭钱，就离开了。 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早该分开各自上路了。

 我从没见过满载着黄金回来的人。也许他们担心在客店休息，会遭到我们这些可能永远都见不到黄金的人们的嫉妒和抢劫。我们白天赶路，夜里就酗酒闹事，每走过一个村镇都要惹是生非，把那儿搅得鸡犬不宁。我开始觉得，我永远到不了那儿去，因为路太长，而我除了依靠一辆老牛拉的大车慢吞吞地往前走，毫无其他办法。越来越多的人提到那个消息，那个使我们沮丧和烦躁的消息，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了，一定不是空穴来风，很可能我赶到那儿去的时候，只会看见一批军队把守着它，就像一千零一夜的吐着信子的蛇守着洞穴里的财宝一样，谁也不能够接近。而幻想着拉回一大车黄金的人，已经在去的时候背上了黄金的重量，我只能继续往前赶路。

 一天，我连夜赶路，路过一片荒原。我终于见到一个载满黄金回来的人。只是他看到我十分惊恐，担心我背后还有同伙儿。他没有停留，就驾着黄金的牛车走了。我很想问问他，Q镇离这儿还有多远，那儿是不是真的黄金遍地，只需要弯弯身子，一生的财富就不用发愁了。但他显然是担心我的抢劫，显然是害怕夜里忽然遇见一个脾气暴躁、如今还离那儿很远、还要耽搁很久在路上的淘金客。一只老虎这时到河边河水，我看见了它们眼睛发着莹莹的绿，但在月光下，见不到身上黄金色的斑纹。它嗅到了刚刚过去的黄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