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灭之美

作者: 黄潮在高原 | 来源:发表于2022-01-12 14:53 被阅读0次

    前几天有个新闻,“乐山大佛又花脸了。这尊世界现存最高最大的古代摩崖石刻造像曾经在2019年局部“保养”归来,岂料时隔两年“又染旧疾”。苔藓、丛草灌木悄悄爬上大佛身体,大佛面庞局部发黑、胸腹部有水渗晰……历经千年沧桑的乐山大佛面临着水害、风化、生物侵害以及大佛表层开裂、剥落等问题。

    1月8日,四川省文物局邀请全国文保专家齐聚乐山。实地查看病害、深入展开讨论,为乐山大佛把脉问诊。”

    民国初期的乐山大佛

    记得好多年前,就听说请了包括清华大学同济大学等国内的顶级专家,研究试验、采用最新技术,花了不少银子,给大佛整容。看来,病没见好,反而病症是越医越多,这如何是好。以我等旁观者的角度,几十年来乐山大佛已经搞了大小八次整容,画眉、隆鼻、拉皮,每修整一次,大佛的模样都有变化。真是难为,让有一千三百岁的石佛,按照今天修缮者的美学标准打扮,幸好大佛不办身份证,否则外观上就通不过审核。

    2000年左右的乐山大佛

    在国内,对于古代留下的遗物,除了“整容”、旧貌换新颜,似乎没有别的办法。这样的折腾,与当今世界其他地方对文物古迹的保护存在许多分歧。首先是美学观念的差异。

    我们先欣赏一组照片。

    这组照片是我从一位叫庭山的抖音视频号截图出来的。庭山是一位热爱古代艺术,懂得欣赏什么是美的作者。他使用了一个美学词汇:摩灭之美。

    摩灭是古老的汉语,意思是磨损、消灭、消亡。最早的出处在司马迁的《史记》,南朝诗人谢灵运有“图牒复摩灭,碑版谁闻传。”摩灭是时间的艺术,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宿命,这也是宇宙中永恒的话题。

    岁月流逝,所有的文字或者雕塑都会慢慢发生变化。比如雕塑,一块石头在匠人的手下一凿一凿变成匠人心目中的模样。这是艺术的第一个阶段,后来,漫长的岁月,风霜雨雪,地震、动乱,雕塑破损、风化、断肢残缺,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岁月的痕迹,这是时间流逝带来的凋零和毁灭的美学。

    距今三千多年前的埃及曼农巨像

    我赞成这样的美学思想。

    回到文章开头乐山大佛的多次维修,会不会觉得今天文物专家们的创意,与唐代工匠的原创精神越来越远?严重违背自然法则?不知道各位读者注意到没有,在乐山大佛的脚下,左右两边的岩石上,凿有两个为大佛站岗的护法神,也称哼哈二将。那是一千三百年来最能体现唐代匠人的作品。尽管风吹雨打风化严重,没有任何后来的人为的修饰,却不缺其精气神,体现出来的唐代匠人的艺术气息,以及大自然在时间长河里的二次创作,透射出来的美,那是后来的任何维修都达不到的艺术高度。

    同样的石刻艺术,我在四川夹江,离乐山三十公里的地方欣赏过,尽管带着岁月的风尘,却是原汁原味的唐代雕塑,有的石窟造像年代甚至更早。

    夹江唐代石刻造像

    类似这样的残缺之美,有澳门八景之一的“三巴”牌坊。大三巴牌坊前身为保禄大教堂,始建于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1月26日被大火焚毁,仅余下今天我们看到的大三巴牌坊。澳门市政部门,没有刻意去重建恢复巳毁的建筑,留下一个牌坊让游人睱想。还有意大利首都罗马市中心的“古罗马斗兽场”;希腊首都雅典的“帕特农神庙”,剩下几十根大理石柱、残存的浮雕,向游人述说着公元前四百多年到今天的爱恨情仇。

    建筑如此,家具何尝不是这样。成都大邑大地主刘文彩庒院,陈列着八把精雕细刻的紫檀木椅子,如精彩绝伦的艺术品,美仑美奂。细细看过陈列的说明文字,说这批紫檀木椅子,最早可追溯到太平天国的天王府。

    1851年,洪秀全等人带领农民军发动反清武装起义,最终在天京(今南京)建立太平天国。1864年,曾国藩创建的湘军攻破天京,太平天国灭亡。湘军名将鲍超在进入天京后,从天王府得到了这套家具。鲍超是今重庆奉节人,在湘军时官至水师总兵,他是个识货的人。得到这套家具后无比珍惜,专门运回奉节老家。

    民国时期,鲍超的孙女鲍大金嫁给了原成都市市长陈离,这套家具成为陪嫁,从重庆来到成都。1935年,川军爱国将领、曾出任西康省主席的刘文辉40岁生日时,川军原24军师旅级军官购买了这套家具作为寿礼送给刘文辉。后来,刘文辉的大女儿刘元恺与川军原24军参谋长伍培英结婚时,这套家具又作为陪嫁送到他们位于成都玉带桥的公馆。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24军准备起义。伍培英念及这套家具的珍贵,为避免胡宗南部队抄家,派一连士兵将其护送回大邑县出江镇老家,用麻布等软料精心包裹,藏在楼板之上。1951年初,伍培英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志愿军炮三师师长奉命出征时,将此套家具捐献给大邑县人民政府。

    大邑县人民政府接收这套家具后,先后在大邑县城子龙庙和文化馆展出,吸引了不少民众看稀奇。1958年,这套家具移交给今刘氏庄园博物馆公开展出。细心的游客从这八把椅子,可以读出一百五十年来,清朝灭亡,民国诞生,军阀割据,人情世故诸多内容。

    同样是在乐山民间,我认识一位教图画的老师。他的老家在盐业重镇牛华,祖上曾经了得。1949后老师的爷爷奶奶失去大房子,住进了逼仄的斗室。从大宅带出来的几把镶嵌着钿缧的红木椅子,没地方放。爷爷便把椅子用草席细细包裹起来,用绳子吊在屋顶上,不管生活如何艰难,他们也不愿出卖椅子。中国当代最著名的家具收藏大师王世襄,也是把自己收藏的明代家具拆散打梱,悬挂在半空,进门得弯腰。他们知道,总有一天,浸透着民族文化历史的建筑、家具会重见天日,灿烂夺目。传统中国的立体文化,就这样历尽千辛万苦保存下来。今天,当我们走进上海明代家具博物馆,走进乐山图画老师的客厅,一股浓浓的文化艺术气息扑面而来。

    古希腊神庙遗址

    从家具再回到我们的建筑,包括古代的城墙城门洞。原汁原味的已是凤毛麟角。不久前读书,建筑大师陈占祥的女儿回忆梁思成与她父亲为北京制定建设规划,史称“梁陈方案”,方案在左倾盛行时成了废纸。制定方案的二人命运悲惨。作者写道:“美国前总统卡特说,我们有能力建设无数座曼哈顿、纽约,但我们永远没有能力建第二个北京。一位看过北京旧城改造后的德国历史学家说了一句话:我们现在有的,你们将来都会有;而你们曾经有的,被你们亲手破坏了,你们也不会再有了。”

    唉!我们有多少最好的建筑、雕塑、家具,没有毁于战争,而是毁于建设。建设就是一个又一个项目,口号响亮,争先恐后。所谓摩灭之美,悄悄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那是美学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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