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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38)

今生(38)

作者: 一溜风云 | 来源:发表于2023-04-18 15:56 被阅读0次

    许多年前,我不记得是辍学后还是辍学前,在某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可能是初春,也可能是深秋,我独自一个在山野漫无目的地东游西晃,山风吹得簇簇的草木摇曳,只有鸟雀的鸣叫和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影子拖在身后,一会投在裸露的黄土上,一会投在稀疏的草丛里。我拔了一根蒿草衔在嘴里,只顾沿着山径走,我脑子空空,什么也不想。我闲散而自在,也没有想要去哪里,该做点什么。飘飘悠悠地来到西华山脚下,山涧叮咚,我走到溪流边,清澈的水流在凌乱的灰褐色的岩石间缓缓地蜿蜒而下。一条羊肠小道溯流而上,长蛇一般游入莽莽的草木中。我吹着口哨往上爬,山谷中,草木茂密,阳光从松树枝叶的缝隙打到地面,斑斑点点;打到水面,茫茫的晃眼;林中忽然变得幽静了,鸟虫的鸣叫都不见了。爬到山腰,感觉有点累,举头侧边的山坡上有一块空地,草木比其它地方稀疏一些,中间一块光溜平整的灰褐色岩石。于是攀上去,到岩石上躺下,岩石面并不凉,头顶一片松枝遮挡阳光,照不见眼睛又可将身体沐浴在阳光中。于是我半闭着眼睛假寐。初时还能感到微风轻拂,草木轻摆,不久,魂灵从躯壳飘出去了,融化在无尽的山野。于是乎时间停滞了,万物静止了,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我似乎就是一块石头,石头似乎就是我。我是万物,万物是我。我融化在万物之间,万物聚气而为我。我没有凡人的悲喜爱憎诸多情绪和烦恼。

    我不知道在岩石上呆了多久,似乎是一瞬间,似乎是一个世纪。 后来,我再去山上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我做梦时常浸入,朦朦胧胧的,似真似幻。我很怀念这段短短的时光。 忘掉自己,忘掉自己是个人。

     我近年常被病痛折磨,想到死,我就想到这种感觉和状态。我想这大概就是“死”吧。

    这几年,几乎每年都要住几次院。出入医院的次数多了,见过许多张愁苦、焦虑,甚至愤怒的面孔。医院才是真实的人间。像我这样的老病号,大约像战场上的老兵一样,见过太多的痛苦、生死,心里早就麻木了,对别人的,自己的。然而,我大约是个怪胎或者另类,一到医院,我好似迷途的羔羊找到归途了,整个人沉静下来了。实际上,医院比外面还要喧嚣,气氛还要焦灼,我却能熟视无睹,仿佛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寂静山野。我带了几本书搁在枕头下,没事就拿出来仔细地翻看,任凭整个病房区怎么地喧闹、。我这副安之若泰的恬静态度很讨护士喜欢,她称我为住院部的模范病人。

    去年在深圳住院三个月,病友换了好几茬,最外床一个年高的老爷子心梗没挺过去,推到太平间去了。次日新住进来的年纪也不轻,一张皱巴巴皮肤松弛的虚肿的脸,浑浊的眼神一幅哀怨的样子。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送进来,还没安置妥当,就拿出手机打电话,大约是江西或安徽口音,嗓门极大,怒容满面地跟电话那头吵架,打完一个又一个。我基本听得懂他的土音,从十六七岁进城务工开始,在温州、东莞、广州、深圳等地来来回回的跳荡寻事,周围基本是江西、安徽、湖南、湖北等地的农民工,一辈子也没跳出这个阶层。

    他正责怪其它兄弟姊妹没赶来,爹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他们也有份,他尽了他那份义务,后面也不管了。护士嫌他吵,上去赶他,凶了他几句。他边说边指手画脚地诉起苦来。一家老小全盘我送外卖过活呢,我耗在这里一家人在喝西北风去。他咕噜道,到医院了丢不能把人丢出去。并没有回头望他爹一眼,便离开了,再也没有来过佛丢弃无用垃圾似的。我对此并不觉得诧异,在农村人老而无用时,下场往往是悲凉的,有的独自烂在床上才被发现,有的被病痛折磨独自等死;在仔女照顾中离世的少之又少。城市人往往接的农村人凉薄、毫无人性;却不知道在做有些做子女的何尝不想在父母老时侍奉在跟前,只是他顾了这头,顾不了自己家庭。生存的处境限制了我们,贫困让我们没有选择,让我们只顾眼前,让我们变得日益狭隘。当我们老时,不得不踏入父母的老路。一辈一辈宿命般的循环。

    白天,老汉不说话,只是哼哼哈哈,夜里,他从中间病友口中他的铺位前夜刚死过人,顿时脸色大变,按铃护士没有即刻前来,他一遍遍的按着,护士大约被催烦了,进来没好气问他:怎么啦?!

    他说又急又快,叽里咕噜一通,护士听得一脸茫然。然而他脸上的愤怒和焦躁她是能看出来的。

    她也烦了:你嚷什么嚷?!家属呢?

    老汉吵嚷起来,翻身欲起来,双脚却挪不下地。

    我听得懂他喊什么。便告诉护士:他不要睡死人睡过得床铺。

    护士大怒:你不住可以马上办出院,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床位的。

    老汉也不听,只是嚷。

    我下床走到他面前说:别吵了,我跟你换吧。护士气咻咻的不愿管他,我哄她一起把老汉架到我的床位上去,调换之后,老汉才不嚷了,复又哼哼哈哈轻声叫唤。

    不用问我也能猜到八九成,老汉这么老骨头能动弹之时,大约送他来医院的儿子家帮忙,其他子女心里不平衡,病了自然就懒得管了。

    底层很多人的人生冗长、劳碌、困苦、乏味、悲凉,而该走之时,他们却舍不得干脆爽利地离开这个世界,结结赖赖的。

    我在医院的时候,仿佛污浊的沉静下来,泥沙沉到下面,水面倒清澈了,把自己照得更清楚了,灵魂经病痛过滤出来了,像初生的婴儿,虽然弱小,但孤光莹莹,照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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