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转眼之间，奶奶已经离开我四年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这么突然地离开我，就像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她说夏天家里种的西瓜就熟了，说等西瓜熟了，让我回来吃西瓜。后来她就在那片西瓜红里撒手人寰。

我的奶奶她一辈子就都束缚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早年丧父，中年丧女又丧子，人间的三大苦难，她经历了两难。我总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在知了蝉鸣的燥热夏天，她一个人躺在纳凉的竹床上掉眼泪，她没有哭出声，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难过，我挪到她的身边用我的手给她擦眼泪。那个夏天没有什么让我记忆深刻，可是奶奶的眼泪却让我总也忘不掉。

后来我上学了，她每次都送我到村口，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在村口喊我回家吃饭，在村口目送我上学的身影，她常常在村头大声喊我小名，让我回家吃饭，我常常在别人家玩的不肯归家，免不得又被她唠叨一顿。这么多年，她照顾我的生活给起居，供我读书，把我拉扯长大，她不是一个完美的老太太，但她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小时候我不像个女孩子，爬山爬树到处去野，我为了摘桃子，失手掉进了树下的池塘，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泥娃娃了。奶奶她闻讯而来，我吓得躲在床底不敢出来，她怕我感冒，只能哄我，只要出来就不会打我，后来也是她给我洗头洗澡洗衣服。后来我掉进过池塘，掉进过水田，之所以后面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想来当时奶奶也没有给我什么教训吧。

后来我上初中，离家更远了，回家的周期也变长了，可是不管哪个季节，只要周五下午到家，锅里总有给我留的温温的饭菜，我有时候会在田间找到她，有时候老远就在山腰间看到她的身影。村里有很多孩子初中毕业就不上学外出务工了，那时候我坚持固执地要到读书，奶奶她不忍我难过，尽管家里条件不允许，她还是供我读到了大学。

我上初一的时候，有段时间一直咳嗽，咳嗽了大概一个多月，村里的医生给开了很多种药都不管用，奶奶给我试了各种偏方，也不管用，反而越来越严重。奶奶她带着我去乡镇上看病，十几公里的路她从来没有犹豫，那条我最熟悉路，这个有腰伤的小老太太为了我也走了无数次，后来村里的医生诊断说我疑似肺结核，在他这边治不好，最后给我开了一次药，我带着这些药又去上学了，那个周五我下校车的时候，奶奶却在校车边等我，她说要带我去县里的医院去看病，刚好那个周五，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奶奶松了口气，那天的晚霞真好看啊，映照着奶奶脸上的笑容，真美。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姑姑，我奶奶唯一的女儿，就是因为肺结核去世的，我不知道在我在学校的那几天，她经历了怎样的精神折磨，那几天的晚上，她是不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害怕又因为同样的方式失去她的孙女，所以尽管她基本没有出过这个村子，她不识字，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县里的医院，她也坚持要带我去县里的医院看病，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准备好足够的钱，但是她为了我，即使知道前路坎坷，依然义无反顾。

后来我上高中了学业更紧张了，基本就是一个月回来一次，冬天的衣服总是脏兮兮，奶奶她总是蹲在池边给我洗衣服。现在想想我也真的是不孝，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太了，冬天的池水冰冷刺骨，她又是怎样坚持过来且毫无怨言的呢。她不识字，看不懂电视剧，我就给她讲解，我给她讲解人物关系，翻译剧中角色说的话，她看得津津有味，还和我讨论剧情。逢人就炫耀说，因为我给她讲解，她看得懂电视剧了。我记得那个时候的夏天还没有现在这么炎热，我俩切了西瓜，在后院伴着蝉鸣搭了椅子打扑克。即使有微风拂面，也没有奶奶摇的蒲扇清凉。后来我常常想，在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常常坐在家门口看着星星点点的人群经过，那些漫长难熬的岁月时光，她又在想什么呢，是在回顾她这充满苦难与悲情的一生，还是在期盼着在外的家人早日归家呢。

我小时候经常会突然发烧，整个人都烧得昏昏沉沉，老家那边有种说法，像这种情况就是被去世的人偷偷回来看望导致的，那时候她认定一定是爸爸回来看我了，她常常在夜里碎碎念 ”我知道你很想她，但是你不能回来看她了，她经常这样生病对身体不好。”可是这个小气的老太太，快四年了，却一次都没有来到我的梦里，这四年里，我慢慢接受了生离死别，却从未接受她已经离开我的事实，我只是在逃避，觉得只要我还没忘记她，她就还一直陪在我身边。

今天看到一段话，“奶奶走的那天，我悬了二十几年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我再也不用担心哪一天她会突然离开我了，我再也不用恐惧到从梦中哭醒了，我终于还是失去她了”，这段话让我瞬间泪目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对生死还没有概念，那时候，村里的老人经常聚在一起玩，直到参加了几次葬礼，奶奶牵着我在路边目送送葬的队伍走远，就再也没有看到那些老人出现，那个时候，我常常会想，我的奶奶会不会有一天也像那些老人一样，突然离开我。她身体不好，带给了我更多的惶恐和不安，以至于我一直害怕有家人突然来学校找我，害怕放假回家的路上会被亲戚拦住，告诉我一些我害怕面对的信息，上大学后更是害怕家里突然打来的电话，我是真的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她。

“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奶奶去世以后，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我浑浑噩噩地参加了她的葬礼，却在她去世后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更怯”，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屋里走到屋外，我都看不到她，可是却哪里都是她的身影，都是她生活的痕迹，她曾经在家门口等我，她曾经在厨房做饭，她曾经坐在大堂的桌子上吃饭，她曾经睡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她曾经辛勤耕作的田间现在已经长满了杂草，菜园里的西瓜藤已经开始慢慢枯黄，那天我像她一样坐在家门口，看着往来的车辆人群，直到月色笼罩，我才渐渐体会到这么多年，她在家门口等我的心情，而我现在不论等多久，都等不到她了。去世的人已经不会回来，活着的人却每天都在自我救赎。

奶奶去世时我24岁，她陪伴了我24年，我们的人生轨迹仅仅重合了24年，她去世的时候75岁，她有51年的人生我完全没有参与，但是听她平日的絮叨，我也大体可以感受到她那51年里承受的苦楚不比有我的这24年少。四年了，我才知道生老病死是我最无法抵抗的事，《寻梦环游记》里说“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我从来没有忘记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可是我也永远失去了她。如果有另外一个平行时空，我希望她忘记我们，为自己而活，永远幸福快乐，至少要比我幸福才好啊，此刻耳边是《向云端》这首歌循环播放，向云端，山那边，海里面，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