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湾的葬礼

作者: 静馨小屋 | 来源:发表于2019-09-14 11:17 被阅读0次

    文/静馨


    (一)

    李家湾的葬礼,跟社火一样热闹。

    湾里的雪,疯了一样,着了魔般如狼似虎迎面扑过来,在人眼前撞来撞去。天空像浆洗了无数遍的白布,上面还留着一大块一大块的印渍,漫天铺开,陈旧的不成样子,一个劲儿抖落着大朵大朵的雪花。风啊,猖狂得很,咆哮着,嘶吼着,一声高过一声,纠缠裹挟着雪花袭面而来,直直地杀进骨头缝里。

    雪厚厚地盖在李家湾,房顶上、庭院里、大门前、田间地头,土炕上的草席一样铺了一层又一层,似乎是要荡涤掩盖所有的一切。枯黄的树木盖着厚厚的积雪,孱弱得像垂暮之年的老者,佝偻着身子,满头白发。偶尔咯吱一声响,不堪重负的枯枝就被积雪压断了。犄角旮旯里,风吹起来的无数道雪坎儿,一道高过一道,直愣愣地立着,肃穆庄严。

    通往其它村的路上,两溜儿深深浅浅的雪窝一直延伸开去,那是来来往往的路人踏过的足迹,陷下去的地方很快又被新的积雪盖上,生怕成了缺憾,羞于见人似的着急忙慌地补上才安心。有的路段雪被铲开,连同雪底的黄土一并扔到路两旁,这使得本来白皙的雪面就显得脏兮兮的。

    李家湾的老太太明天就要出殡了,今天是烧纸的日子。这日子是早就看好了的,对李家湾的人来说,这场雪也来的正是时候,恰能增加葬礼的庄重感,不是什么坏事。况且农村一直流传这样一句说法:积雪压坟,必出贵人,逢雨打灵,后辈必贫。所以李家湾的人打心底里希望这雪可千万别停了,明天出殡下葬后,再洋洋洒洒来一两天,差不多就压上坟了。

    (二)

    李老太太享年82岁,大家都说也是到了该入土的年纪,走了就再不遭罪了。饥饿的年代,家人把她送了人换了点吃食,她就成为了别人家的童养媳,后来稀里糊涂成了人家的女人,好在老伴也是个憨厚老实人,也是竭尽全力地过日子,尽管还是过得苦哈哈,紧巴巴的。

    李家湾原本叫三岔社,住着七八户人家,后来搬的搬,迁的迁,最后就剩下李家,孤零零地陷在三面环山的山洼里,老两人就在这里勤恳劳作,生儿育女。没多少年的功夫,就有了十一个儿女,其中八个都是男丁,日子是过得清苦寡味了些,但老的带大的,大的带小的,总归是养活了,也长大成人了。后来,嫁的嫁,娶的娶,盖房的盖房,挖地的挖地,恁是把山洼的边边角角都占上了。大家都说李老太太多子多福,生了一村的娃,三岔社的名字逐渐被李家湾取代了。

    李老汉走的那一年,他们最小的儿子刚成了家,李家湾里上上下下已经有了30多口人。老两口心心念念给小儿子置办一院子房,就再不操心了。哪成想就在房子盖到一半的时候,李老汉从房顶重重地摔了下来,床上躺了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临走前的一天,李老汉就一直抓着老伴的手不放,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反复念着劳苦一辈子,到临了也没享什么福,寄希望于自己的老伴,能在余下的日子帮他把福一起享用了,也算对得起这个苦命的枕边人。李老太太听得揪心,心里捅了个窟窿一样没底。

    李老汉一辈子活的清贫,走得清贫,没有吹响,没有花圈,只有一口临时打的棺木,但李家湾的悲恸却震撼了附近的村庄。满堂子孙披麻戴孝,哭声震天,涕泪横流,悲痛欲绝。前来烧纸的人也被哭声感染,泪水涟涟,纷纷感慨,李老汉这辈子生养众多,来得也值,走得也值了!

    一年后,李老太太就被接到了小儿子家。不到半年,老两口住了几十年的老窑洞就塌了。老窑洞塌了,老太太哭的比没了老伴还伤心,她逢人就说,自己的家没了。儿孙们宽慰,只要有他们的地方哪儿都是家。

    李老太太听的心里舒坦,她想趁着身子骨还硬朗,给孩子们能帮多少算多少,等到实在干不动了,就只能靠孩子们了。于是,她整天跑东跑西,帮帮这家,帮帮那家,一刻也闲不下来。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听到小儿子两口子吵架,儿媳妇嫌弃她一个老太太吃他家喝他家,却撒着欢儿帮别家。自那以后,她就只给小儿子干活,偶尔偷偷帮帮其他儿子。李老太自以为这样就不招儿媳妇嫌弃,接下来的几年,倒是一团和气。

    李老太70岁的那年,她大儿子当了爷爷,她有了重孙子,百般的疼爱。一个暴雨后的日子,天被唰得湛蓝湛蓝,地上仍旧狼狈不堪,到处杂草淤泥,沟沟壑壑。李老太呆坐在空屋里闲的心慌,又惦记重孙子,不管不顾地提溜着裤腿,一步一呲溜去了羊圈,她要挤点羊奶去看孩子,就在她双漆跪在羊粪和淤泥混杂的羊圈挤奶的时候,挨着她的那面山墙滑坡了,“哗”一声压住了她下半个身子,还没来得及脱身的时候,又一大土块砸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被掩的大腿上。自那以后,李老太就半身瘫痪了。

    前来探望的人说,大概是老天爷觉得李老太辛苦一辈子,想让她歇歇了,不是说多子多福嘛,也该是享福的时候了。虽然谁都心里明白,这是宽慰的说辞罢了,只怕遭罪啊!

    先是小儿子照顾,不到半年,就送去了大儿子家。大儿子一家念叨还要照顾孙子,不到半年,又去了二儿子家。就这样轮流地来回转悠,直到后来,几家甚至因为早送去两天多住了些日子而拌嘴饶舌。

    李老太最终成了她生养的孩子们的拖油瓶,他们那么嫌弃她,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赶她走,她心如刀割。她想老伴,想老窑洞,为什么当初先走的不是她?为什么不坚持住在他们的窑洞里?又或者为什么不一下就砸死呢?为什么成这样子还不赶紧离开这人世呢?这最后一口气断得真难啊!

    临走的前一年,李老太好几次连着铁板床都被抬出家门,放在另一个儿子紧紧闭着的门前,她凄凉地躺着,深陷的眼窝里涌着泪水,沿着沟沟壑壑的脸庞一绺绺滚过。她想,这一辈子,别说双份的福气,她到底还是凄凄惨惨地走了最后的日子,如果说真能怜悯一下她,那么尽快咽了这口气,就算是天大的福气了,她几乎都是盼着这一天。

    不出一年,李老太终于长长舒了她的最后一口气。李家湾就沸腾了。

    (三)

    风雪一阵紧过一阵,贼一样地溜,好像寻找昨天遗忘在这里的什么东西。

    李老太太的八个儿子、三个女儿、孙男孙女、女婿和亲戚朋友全都赶来了,乱哄哄的像过节一样。他们早就筹划着葬礼是要办的轰轰烈烈,可不能让外人看笑话了。于是,花圈、阴阳、哀乐一个都不能少,为了方便省事豪华气派,还请了专业的厨师。方圆几公里的村庄都被李家湾的葬礼惊动了,家家户户的男丁都想一去看个究竟,成群结队地赶来参观这一场隆重而体面的葬礼,

    李家湾浸在一片白茫茫当中,雪铺天盖地,粘在来来往往前来烧纸的人的身上。李老太太这会就静静地躺在老大家的正房,儿子们在巴掌大的地上坐满了一地,他们披麻戴孝互相交谈着,大大地咧着嘴。突然一阵哀乐响起,正房的交谈立刻停止,大家齐刷刷跪在地上,扯开嗓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这是又一波烧纸的人到了。等烧完纸了,哭声就戛然而止,不留余音。

    院子里摆着几张大桌子,烧完纸的人围着桌子吃饭闲聊,媳妇婆娘们在人群夹缝中挪动着臃肿的身子,高举着盛饭菜的盘子移到饭桌跟前,与烧完纸的人嘻嘻哈哈嘘寒问暖。饭桌的上方是高高挂着的帐幔,被风来回掀着抛起又甩下,有的因为来回撕扯,最后撅到半空中,随着风远去了。

    乐队被挤在了墙角,尽管如此,还是吸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以前村里的白事吹响也只有唢呐以及敲锣鼓,这次听说是花样繁多,是学了城里人,村子里方圆百里还是头一次。这不,里面就有一个打架子鼓的女孩,样子酷酷的。大家看得得劲儿,摩拳擦掌都想趁机会试一试。哀乐此起彼伏,在李家湾的上空悠悠地荡着,风卷着余音远远飘去,空气里凝着的寒气让大老远听到哀乐的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院子外倚着墙的一溜边花圈,一个紧挨着一个,边边角角被风扯去几块,散落在地上,被来往的人踩进了雪里,地上就紫一块绿一块的。大门的两边是各样的纸火,花里胡哨,应有尽有。墙院外的一大片空地上,橱子们正在紧锣密鼓张罗着吃食,周围的婆娘媳妇们一边打下手帮忙,一边扯着嗓子笑骂调侃,似乎大家都忘记了里屋躺着的人。

    屋里屋外,嬉笑怒骂,人声鼎沸。李老太太生前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般的热闹,唯有李家湾的劲风不知趣地呜咽嘶吼着,扯着空中的雪疯了一样横冲直撞。大概过了今天,一切就该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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