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病肾结石正在住院,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发病那天在小妹妹家,之前也查看了的,就在镇医院打着针,中午的时候忽然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声喊叫,求着妈妈和妹妹打120,妹夫赶紧开车送他来到县医院住院治疗。
得知消息我赶去探望,我希望母亲也在,因为母亲在我才知道怎样讲话,气氛会比较和谐,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安慰他,因为父女之间从小的不亲近,不会单独面对他。
去了之后母亲不在,看见他躺在病床上,发现他的眉毛已经掺杂了几根白的,曾经是那样倔强好强的一个人,如今也垂垂老矣,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剥了一根香蕉递给他。
跟父亲的关系总有一些陌生和隔阂。
父亲是独子,父亲早逝,由他的几个叔叔大爷帮衬着养大,他的叔叔何大爷在他成长的路上也分别早逝,所以整个的家族势单力薄。
偏偏他成年结婚后一连生了五个女孩,在那重男轻女的时代,可想他的心情已经到冰点,小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奶奶在哭,他心情沮丧到要去跳井。那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他和母亲商量要把小妹妹送人,他们去东北再生个儿子,看到襁褓中的小妹妹冲他一笑的时候,忽然又舍不得了。
那时候在农村没有儿子是没有头脸的,也常常会受人的欺负,偏偏他又脾气火爆,不肯任人欺负,凡事都要据理以争,所以会常常跟人起争执,打架也是有的。时间久了,都知道他是个不肯任人宰割的主,一些家族势力大的主也不敢贸然欺负他了。
因为没有儿子,他的精神很不好。在小妹妹出生之前四个女儿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理会这些女娃娃的,也从来不过问这些女儿怎样,他在女儿们面前从来都是板着脸,笑容也没有,谁犯了什么错他都是用一双眼瞪着我们,也不说话,谁都害怕他的眼睛。
那时的农村还没包产到户,孩子又多,口粮不够,他就在附近的山上打石头赚钱养活家,那是个重体力的活,为了养活一群女娃娃,他吃过生活的不少苦头。
我们始终和他亲近不起来,只要他偶尔在家我们便浑身不自在,他在屋里,小孩子就要跑出去,吃饭的时候也不和他在一起,他在堂屋,我们在厨房吃,他偶尔在厨房吃,我们便端着碗到大街上。始终不在一个空间。
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在东厢房,我们被大姐打扮的花枝招展,头上戴了摘来的花,身上披了被单站在床上咿咿呀呀唱戏,兴致正浓时父亲忽然而入,整个气氛戛然而止,我们不知所措,而他面无表情,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
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他打石头回来,我和我的年龄一样大的堂叔在煤油灯下写作业,从不过问孩子的他忽然就要让我读读我学过的课文,我不愿意读给他听,非要我读,我就是不愿意在他跟前读,他揪了我的耳朵,我就哇的哭了,然后他就让堂叔读,堂叔磕磕巴巴读了一遍,又让我读,我一边哽咽一边读完了课文,他说:“为什么不读?这不读挺不错的嘛!”
我们不听话的时候母亲还常常骂我们,甚至动手打我们,他从来也不打我们,可是我们始终和他亲近不起来,就是怕他,有一次临近春节大姐去赶集回来的路上把给我们买的衣服全丢了,回来她吓死了,躲在屋里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相反父亲很平静,第二天他骑着自行车到集市上给我们又重新扯了新衣服。
我从那心里就觉得他是个不一样的父亲,可是始终无法和他亲近。
有了小妹,他的第五个女儿,他做了绝育手术,断了要儿子的念想。他才像个合格父亲,把一个父亲的爱都给了小妹妹,他天天下班回来都会哄小妹,逗得她格格笑,走到哪里都会带在身边,经常把她背在背上,他们之间有没完没了的话。我们四个常常羡慕他们,却也不想融入他们的氛围。
后来,他被我们村书记招到村委工作,那时村里的地已经包产到户,我们家人口多地也多,钱虽然也没有多少,总不至于挨饿了。他从那以后结束了上山打石头的苦力。
他带领村民培育蔬菜种子,引进大棚黄瓜,种苦瓜,豆角,让村民收集种子,我们那的蔬菜种子销到全国各地,不少村民因此摆脱了贫困的境地。
他也主持过计划生育工作,做过违反他职责的一件大事,有一户人家已经是第三胎了,怀孕被发现之后镇里的计划生育小组去家里说服流产。父亲因为有一些事去的晚,走到那家人胡同的时候正巧碰到孕妇从屋顶顺着梯子往下爬,父亲看到了,马上掉头走掉了装作没看见。
原来那个孕妇抽空从屋里出来上了她家屋顶,她婆婆已经放好了梯子让她逃走。那个小男孩现在已经十几岁了,很漂亮的一个小男孩。这件事十几年后才被他像讲故事一样讲出来。
他也学了一些生育知识,他告诉母亲,其实生这么多的女孩子其实原因是在他。他也渐渐从没有儿子的坏心情里渐渐走出来,并试着做一个好父亲。
我升上初中的时候,他跑到集市上给我和二姐每人买了一条百褶裙,外加一件雪白的雪纺上衣,我的裙子是玫红色,二姐的是不太明亮的紫色,一套衣裙配起来不知道有多漂亮,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穿过裙子,不知道有多开心,父亲大概也不知道怎样疼惜我们,也不习惯像疼小妹妹那样对我们,买一件花裙子大概是他所表达的最温暖的父爱。现在想想那是我小时候穿过的一套最漂亮的衣服。
他的父爱还表现在让我们读书,那个时候,女孩子不读书是常态,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我们村有八九个女孩子,只有两个女孩子读到高中,大学,其他初中毕业就嫁人了。那时我们家三个小的都上学,经济真的也说不上宽裕,但是只要我们拿学费,家里永远是有钱的,我们不用为学费的事烦心。
我和两个妹妹都读到了大学,四妹读到了研究生在外地,我和小妹妹大学毕业都分配在县城里,我是老师,小妹妹在银行上班。
他也早已经不在村委工作了,五个女儿不间断给他买酒,买茶叶,经济早已经不是困扰,他仍然和母亲守着几亩薄田,他的脾气也渐渐温和,对孙辈疼爱有加,像个孩子一样和他们玩在一起,和他们做没完没了的游戏,用他的三轮带着小孩子满街跑,他成了最慈爱的外祖父。
他常常骑着他的电动三轮給女儿们挨家送他们种的青菜,有时也会留在我家吃饭,跟我们的话也多了,絮絮叨叨讲一些村里的见闻。我偶尔会插一两句,大部分时间是在听。
还是去小妹家多一些,他们在一起总是比我们这几个大的和谐自在,小妹妹是他真正的小棉袄,多么庆幸没有送人。
如今的他真是老了,生了病还会撒娇,像个小孩一样的需要我们。
同病房的一个老大爷和他同岁,一样的病情,闲聊得知他也是独子,只有两个女儿。他用不无骄傲的口吻说:“我也是独子,也是只有女儿,足足有五朵金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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