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清明,毕竟地气暖了。暴风雪过后,连续几天气温升高,积雪很快消融。玉翎到了“夕阳红”上班,杰瑞一边脱下罩在外面的印花棉布制服,一边对她说:“今天一切正常。上午城里的一家游轮公司来搞宣传活动,热闹了一阵子。”
杰瑞把脱下来的制服挂上门边墙上的衣帽钩。她身上穿着的墨绿细格子真丝衬衣,款式早不时兴了,却不显旧,就像杰瑞这个人,眼看迈入花甲之年,也没有一点儿衰老的样子,脸上的化妆一丝不苟,神采奕奕。杰瑞顺势在门背后的穿衣镜前整理一下耳边灰白的短发:“倒是我家小彼得的事儿啊,我还是得和我女儿好好说一说。”
彼得是杰瑞的小外孙,今年刚满两岁。那孩子很好带,不粘着大人,大多数时间自己玩自己的,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也不敏感。杰瑞觉得,和一般的同龄孩子相比,小彼得太乖太安静,反而不正常。她怀疑这孩子患有自闭症,主张女儿尽快带着孩子去看儿童心理医生,但她的女儿不愿意。
“要她面对这种现实,很不容易吧,”玉翎说。将心比心,哪一个母亲谁愿意承认自己天使一般的小小孩儿有心理疾病?
“得不到及早治疗,小彼得的状况只会恶化,要被耽误一辈子啊!”
“嗯。不管怎么样,带孩子去看看医生总不会错。有问题呢,及早开始治疗;没问题呢,大家放心。”
“对啊,就是这个话!我怎么想不到?今天回去就这么跟我女儿说!翎子,没有你我真的一事无成!”杰瑞顺手拍一拍玉翎的脸颊,转身走出去了。
玉翎冲她的背影摇着头笑。美国人最不吝惜恭维人、夸赞人的话语,什么“没有你我真的一事无成”,“你真是我见过最棒的人”,还有,“你真是我的天使”之类,夸张得乱七八糟,在他们嘴里不过是顺口溜,当不得真的。
这两天,护养院里新到了一批药品和器械。分到她们楼层的这一部分,杰瑞已整理过一些,还剩下满满三个大纸箱。玉翎给老人们分送过下午服用的药物,便打开这些纸箱,把东西取出来分门别类地归置好。忙得身上出了一层细汗,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餐时分。
玉翎今天没带饭,到楼下餐厅去订了一份意大利通心粉,端着盘子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吃没几口,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却听到王涓涓熟悉的声音:“我……有事儿找你,翎子。我在你们的停车场。”
这么说她是从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她打过来的。玉翎相当诧异:“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见面再说吧,你可不可以出来接我?”
玉翎刚想叫她直接进来,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涓涓并不是一个霸道不懂事的女人。明明知道她在上班,到了停车场却不肯自己上楼来,要求她出去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玉翎心里升上来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赶紧起身走出去。
沿楼梯下到大堂,突然有一把声音用中文叫住她:“沈小姐!”
玉翎闻声回头,眼前的人竟然是刘家鼎。他正推着轮椅上的弗兰克上尉,离开餐厅往电梯的方向去,看样子他们刚刚一起吃过晚餐。
“咦!怎么会在这里看见您?”玉翎含笑招呼。
刘家鼎今天穿着白色蓝条纹的休闲上装,配深蓝色牛仔裤,白色旅游鞋,看上去和上次见到的全套西服革履的样子又不同。
弗兰克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你们认识!”
“沈小姐是华裔圈里有名的摄影师,”刘家鼎微微俯下头对弗兰克说,目光还停在玉翎身上。
弗兰克朝玉翎扮个鬼脸:“嗬,丫头,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得了,董事长先生,别出我的洋相吧!”玉翎对刘家鼎笑道。这男人真算不上英姿挺拔,但有教养有学问,不管在什么场合出现,都彬彬有礼,从容不迫。玉翎不自觉地避开他那双眼睛里有些慑人的目光,问弗兰克:“你们很熟悉?”
“我们从前做过二十几年邻居啊,早就熟悉了。Jason喜欢下象棋,久不久过来找我杀他一盘,”老弗兰克哈哈笑。
“你说过你在护养院工作,没想到居然是这一家,这么巧!”刘家鼎说。
“是啊,真的很巧,”玉翎心里惦记着王涓涓,没心情多聊。随口敷衍着,送他们上了电梯,转身朝大门走去。
出了大门,玉翎一眼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停车场边上的灌木丛边。距离近了,视线落到王涓涓的脸,玉翎立刻被吓了一大跳。
停车场亮如白昼的巨大白炽灯下,涓涓有些瑟缩。她的头发还是象平常那样,随意一把扎在脑后,衣服也整齐,可她那张脸!左边脸颊上的一片瘀青已经肿起来,把她的眼睛挤得一边大一边小,看上去真是骇人的。
“涓涓!”玉翎失声惊叫,抓住她的双臂。这种伤痕绝不是摔伤或者撞伤,明显是被人打伤的。
“还不止这一处。你帮我料理一下,翎子。”涓涓虚弱地笑,语气倒很平静。“我不能去医院。来找你,也不敢自己直接进去。”
她这副样子,确实不能从正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去。玉翎搂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往后面紧急出口的小侧门。她们沿防火楼梯上去,进了玉翎的办公室。玉翎关上门,拿出一个急救箱,开始察看涓涓的伤口。
涓涓坐下来,没说话,也不看她,默默脱下羽绒服、毛衣外套,解开贴身衬衣的纽扣。她的眼睛十分清澈,明亮,冷静……里面闪耀着深刻的悲哀。
她的肩上,腰上和腿上,都有又青又紫又红又肿的伤痕。有掐伤,也有烫伤,新伤叠加在旧伤之上,有的地方破了皮,凝结的血还是鲜红的,令玉翎不忍卒睹。她用酒精为涓涓消毒,触到表面破损的皮肤,涓涓痛得全身一震,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却不吭一声。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下得了手?玉翎的眼圈都红了,手有些抖。
“没事,翎子,”涓涓的手越过肩头,抓住了她的手腕。“都过去了。”
玉翎憋住眼泪,仔细为她涂上外伤药,一句话也没多问。其实不用问,事实明摆在眼前,除了章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把她打成这样。想到章明平时斯斯文文,有时甚至是谨小慎微的样子,玉翎的心都寒了。
等玉翎弄完了,涓涓整理好衣服,指一指桌子上摊开的饭盒,对玉翎说:“先把饭吃了,该做什么尽管去做,我等在这儿,不要紧的。”
玉翎点头,赶忙三口两口吃完了饭,又把老人们晚上的药检好,推出去一一送到。转了一圈回来,她给涓涓倒了一杯水,重新在她面前坐下。问她:“你刚才怎么过来的?自己开车?”
“章明今天中午又回来了。等他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过来找你。打出租车过来的。”
“不是第一次了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怎么没见你提起?”
“他知道了我去做过人工流产的事,”涓涓居然笑了,凄凉而无奈。“然后——就开始了。”
“反应这么大?”玉翎觉得不可思议。“就算他想要孩子,就算他生气,很生气,也不能动手伤人啊!”
“在他们老家,男人打老婆是家常便饭,他是看着他爸打他妈长大的。”
玉翎到此刻才明白,怪不得涓涓不敢要孩子,怪不得她一再强调,她和章明的婚姻远不是他们这些朋友眼睛里看到的样子。“可这是在美国!你一旦报警,他是要被送进局子里去的!蹲几天监狱还是小事,被留下一个家暴的案底,终身洗不掉,他下半辈子还要不要事业前途?”
“家丑不可外扬,他认定了我爱面子,不会把这种事情闹开。”涓涓低下头,双手紧握在一起,握得指尖都有些发白。“我的确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直犹豫,希望他能改变。可我越是忍耐,他越是变本加厉。我想,这是一种病态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能够改变男人的只有上帝,绝不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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