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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嵇中散 至死薄殷周

所以嵇中散 至死薄殷周

作者: 火午 | 来源:发表于2022-01-02 21:01 被阅读0次

    说嵇康,会想起范传正为李白写的墓志铭,有一句“受五行之刚气,叔夜心高”,令人拍案叫绝。写活了两个傲世王权的书生,前后相映照。嵇康的为人一言以蔽之,就是刚,刚到底。我有时候嘴一瓢,干脆就直呼嵇刚了。

    说嵇康,会想起南渡的李清照,一路兵荒马乱,一路离散。建炎四年春,追随帝踪流徙浙东,九月刘豫在金人扶持下,建伪齐政权。易安怒斥之,“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大儒朱熹热评,“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亦是此等语。易安也刚。

    说嵇康,会想起鲁迅,怒发冲冠的先生,苦心收集嵇康文集的版本,耗时近二十年做出迄今为止最完整的校对,对嵇康可谓情有独钟。二七年七月在广州发表著名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二八年致信陈浚,“在广州之谈魏晋事,盖实有慨而言。”嵇康先祖奚姓,是会稽上虞人(浙江绍兴),后迁至谯国铚县(安徽宿州),不知和先生还算不算同乡。

    说嵇康,会想起《笑傲江湖》,金老爷子也有向嵇康致敬的意思。笑傲江湖曲是从广陵散来的,而令狐冲,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相比嵇康,其行止似更近于陶渊明。书中有几个政治人物,也是打着武林正派的的幌子,干着屠戮生灵的勾当。

    说嵇康,还会想起窦唯,这个有点莫名其妙。但的确觉得这位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的魏晋名士,身体里住着一个摇滚青年。同样地,说窦唯也会想起嵇康,红磡吹笛的摇滚青年,隐于日常,不介意皮囊,活成了窦仙儿,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他身体里住着一位魏晋名士。

    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的中心人物。尚老庄玄学,为人旷达傲世,远迈不群,对名教礼法不屑一顾,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老庄之间似更偏庄子,反政治倾向明显,生活方式具艺术性。琴弹的好,写琴赋、声无哀乐论,有嵇氏四弄;好饮,也许嗑药(五石散),写养生论。谋生方式也特别,《晋书·嵇康传》记载,“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

    打铁这事儿,现在看着也梦幻。我就爱胡思乱想,想像他正在铸一把绝世宝剑或者如霜弯刀,熊熊烈火间,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书生与侠客合二为一,简直是人世间最浪漫的事,一袭青衫,青衫磊落,落拓江湖载酒行,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事儿都可以干一干。也许,熊熊烈火的后面,还藏着一鼎八卦老君炉,一边打铁,一边炼着丹。一边炼着丹,一边暗暗期待,有一只大闹天宫的猴子来打翻……

    嵇康乃偶像人物,风度气质是一世之标。那时候上层流行男人出门化妆,涂脂抹粉的,而他土木形骸,不自藻饰,天质自然。“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大概和李后主的词一样,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不爱洗头不爱沐浴这事儿也没啥稀奇,还有名士边聊天边捉虱子,不知道和服食五石散有关系没。据说,服散者皮肤易皱易破,宜穿旧衣且不能常洗,穿拖鞋。于是,轻裘缓带,飘飘欲仙。

    他进山采药,真有人误会他是神仙。有人赞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有人赞他“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人世间最美好的词儿,至少《世说新语》里最美好的词儿,都是为他准备的。山涛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嵇康身长七尺八寸,我粗略算了一下,接近一米九,光这一条就长在多少人的审美点上。他死后,有人对王戎夸他儿子嵇绍,“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王戎说,你是没见过他父亲啊!

    竹林七贤有狂有狷,以放浪形骸闻名。性子最烈的是嵇康,自己也说刚肠疾恶。同样出名的阮籍,年青时睹人青眼少,上了年纪竟修炼到口中不藏否人物,嵇康却等不及年老。然而,嵇康并不是口无遮拦之人,从《世说新语》与《晋书》的记载看,他非常有修养,“慎言行”,“宽简有大量”,“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可以认为,他说出口的必是要表达的。

    嵇叔夜的人生要的是解放与自由,他是反政治的。虽然也出过仕,做过曹魏的中散大夫,但与陶潜一样,骨子里不喜为官。反政治的人物多少有点悲催,也许是因为政治其实无所不在,尤其在这样一个国度,反政治差不多就是反人群了。我常常觉得,有这种倾向的人最好是远离人群中心,去过诗酒人生、艺术人生,或者田园人生,像陶渊明那样,总之边缘化自己的人生。嵇康太出名了,一举一动已经倍受注目,来不及做陶渊明。或者,一定要等热血洒够,士子们的心冷下来,静下来,才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嵇康死在他最厌恶的政治上。司马氏篡位前自然希望得到士林支持,不支持也不能唱反调。《与山巨源绝交书》直接摆明了态度,拒绝出仕。“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是最紧要一句,反对篡魏,反对以禅让之名行篡位之实。被他冷落过的钟会对司马昭进谗言,“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孔子杀少正卯真是开了个坏头!从此,不给言论自由,成了冠冕堂皇义正辞严无比正确的事。

    绝交书后并没有真的绝交,所以嘲讽山涛是做给司马氏看的。死前托孤的是山涛,对儿子说“巨源在,汝不孤矣。”不是亲哥哥嵇喜,不是他最敬重的阮籍,也不是一起打铁的向秀。在他心里,山巨源依然是他最放心的朋友,他的朋友有选择的自由。他的儿子同样有选择的自由,留给儿子的家诫没要求子承父志。我想,这是越名教的地方。

    说起来,儒家最让人窒息的就是三纲这些,不只现世管得死死的,死后都不得解脱。捆绑着的人生求独立与自由是艰难的。西方正相反,是弑父文化,只有“父亲”死去,"我"才能成长起来。然而,令人深思的是,嵇康的家诫几乎看不到老庄玄学的影子,可以说是儒家思想为根的,中心是“人无志,非人也”,有许多立志和坚守的建议。也许是对自己的个性有所反思,也许是对儿子将来的处境有所预见,有许多为人处世方面的特别细小的叮咛,舐犊情深,很是让人泪目。

    《伯夷列传》作为史记列传首篇,颇值得玩味。司马迁的思想可以说兼收百家,但最主要的价值观是儒家的,孔子说吾从周,史迁可跟着造句说吾从孔。如果说史记列传是一大篇文章的话,夷齐列传是文眼。反对以暴易暴,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正是至死薄殷周。伯夷叔齐身上寄寓着儒家的价值观与理想,我想,也体现了儒家的伦理困境。对于善,对于天命,对于夷齐是否有怨,司马迁是有惑的。

    儒家伦理强调正名,三纲五常是框架,仁字是核心。新旧政权交替最理想的方式是禅让,不得不说这个理想对于人性而言太高了,造成的流弊可想而知。嵇康说非汤武而薄周孔,是堵了司马家篡位的所有路口——暴力不好,摄政不好,禅让也不好。诚如鲁迅先生所言,“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氏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

    讲仁义忠孝的伯夷叔齐至死薄殷周,不屑名教礼法的嵇中散也是至死薄殷周。看在后人眼里,洒脱帅气的嵇康简直是为曹魏而死,简直是为维护名教而死,这还是那个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吗?是不是穿了老庄玄学的外套,名教的内衣(名牌?)却至死不脱呢?我想,也许和王国维之死一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于我而言,嵇康还是那个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越名教不是反儒家,嵇康要扒下的只是名教虚伪的面皮而已,他厌恶的是被当权者玩坏的那部分。任自然也不等于没有坚守,没有坚守的任自然恐怕也成了幌子。我想,嵇康与伯夷叔齐最令人动容的地方不在于坚持哪种思想、哪种理念,而是坚守本身,那种独立的精神——当天下熙熙,夷齐拉住了武王的马头,当天下攘攘,嵇康直言我就是非汤武!

    说来讽刺,真正跳出束缚不在乎名教的,是那些精明的政治家们,里子面子都可以不要的,有用就拿来用一用。你看曹操公开说不忠不孝不要紧,有才就可以,回头就用不孝罪名杀孔融,司马氏也是借吕安不孝案杀嵇康,只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篡位就篡位呗,非要一禅再禅的,好一台大戏演给愚夫愚妇看,演给历史看,演给后人看。有好演员自然有好观众,所以鲁迅先生说中国人就是看客多。

    《世说新语》记载,“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晋书》这一段,有“顾视日影”一句,乃神来之笔。那是从容的,像我们瞄一眼手机或者手表一样,看看是不是到了午时三刻。广陵散绝是人生遗憾,但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读书遇上喜欢的有英雄气质的人物,常感慨落泪,但不为嵇叔夜哭,也不为文天祥哭,就是因为这份从容。谭嗣同也有同样的气质,也牺牲,也从容,我却是忍不住为他痛哭,孰不可解。也许是因为他的主动赴死,也许是因为,终于受够了,终于要有人前赴后继来打翻。

    我平凡的人生,面对的选择也是平淡无奇,但常常觉得不自由。而他们面对生死却是如此地云淡风轻!于他们而言,选择早在此前发生,那一刻不过是求仁得仁,是朝闻道夕死可矣。选择,或许让人不自由,而勇敢选择又让人得自由。人,因勇敢得自由。

    据说,《广陵散》即蔡邕《琴操》中的《聂政刺韩王》,异名而同曲,讲的是聂政为父报仇的故事。所以,这支曲子是有杀伐之气的。刺客的故事总归是悲壮,是风萧萧兮易水寒。那一天,静穆之中聆听广陵绝响的三千名学子,可是穿的白衣?

    注:

    1.嵇康生卒年有224-263、223-262年两种说法。娶魏宗室女长乐亭主。音乐作品有《风入松》,相传《孤馆遇神》也是他的作品。《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曲,称“嵇氏四弄”,与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是我国古代一组著名琴曲。嵇康还善丹青,工书法,尤工草书。诗文就不介绍了。

    2.嵇康是否服五石散,《世说新语》和《晋书》中没见明确记载,他自己的文章只说服药养身。看鲁迅先生的意思,他是服散的。

    3.有说三国一尺约24厘米、两晋一尺约24.4厘米的,也有说三国两晋一尺约24.2厘米的。

    4.嵇康与吕巽、吕安均是好友。吕安之妻被兄长吕巽迷奸,愤恨之下欲状告吕巽。嵇康劝吕安不要揭发家丑,以全门第清誉。不成想吕巽先发制人诬告吕安不孝,嵇康非常愤怒,写《与吕长悌绝交书》痛骂吕巽,出面为吕安作证。司马昭借机杀康、安。越名教也还是重清誉,名教是一张大网,出罗网哪有那么容易!

    5.《世说新语》记载,钟会写《四本论》很想让嵇康看一看,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显赫后的钟会再次造访嵇康,嵇康不加理睬,在家门口的大树下“锻铁”,钟会觉得无趣悻悻离开。这个时候嵇康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是一个狂热粉丝因爱生恨的俗套故事。

    6.《论语》里孔子多次赞扬伯夷叔齐,但没提到过“叩马而谏”。这个小情节极有可能是史迁的小说家笔法,哈哈!

    7.《广陵散》并未失传。嵇康是有独特的演奏技法吧,传说是一位神仙传授的,所以嵇康的版本的确是绝版了。聂政刺韩王一事于史无考,据说,是蔡邕根据《史记·刺客列传》聂政刺韩相侠累的故事演绎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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