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

作者: 九坲 | 来源:发表于2018-05-30 08:59 被阅读10次

    有一段日子没见到楼下收废品的大爷了,还有他那两只小狗,其中一只黑长毛儿,左眼始终红着,另一只,黄白毛掺杂,天暖的时候,两只就挨着趴在水泥地上晒太阳。

    曾经有一阵子,加入了一个第三者,结果没过几天就消失了踪迹。

    每次出门,大爷坐在车库前,佝偻着瘦削的身子骨,抽着烟袋,眯着眼睛含混地说:“出去啊。”有时回来是傍晚,他还在那儿,依然含混地问:“回来了。”

    我们都笑着回应:“啊,回来了。”若是入了夜,他还在那儿,我会觉得安全。但晚上,他从来不在。

    最早发现异样的是父亲,有一天他跟我提起,本来要去给大爷送空瓶儿,还有给他的狗的一些剩饭菜,结果,没有找到人。打那时起又过了一个月,大爷还没出现,还有那两只狗。

    我决定去拔掉智齿,这两件事看上去没有什么联系,但是我出入一定会路过他的仓库,我特意往仓库里看了看,玻璃反光,看不清里面的废品有没有被清理,我不能停下来,趴上去看个仔细。但下一次,我会放慢脚步,再靠近一点。

    去了口腔医院,医生建议先拔掉两颗不太规整的。我说都拔掉,没有一点犹豫,因为犹豫的事情,之前已经在家里做过了,既然来了,便是来了。

    前一晚搜了些帖子,有一个小哥儿描述了一下整个过程,把注射麻药的感觉描述得很奇幻,我亲身经历过来,觉得大相径庭,或许体质各异,我顿感强一些。

    从注射麻药到起作用,面部开始发麻,我的大脑里始终是一片空白。没有什么过去闪过。大夫温柔地问,麻了吗。我点点头,又确定地摸了摸脸。他便又温柔地跟我解释:“别怕麻药过劲儿,能持续三个小时呢。”

    我扯出一个微笑。不知道在他看来是不是笑容。心想,他猜中了我,应该有很多人与我有一样的担忧。想来,我也不过是众生中的一个。

    手术前,医生告知手术可能有的风险,比如也许会有一部分牙根断在里面。听完我默默地关掉了手机,怕一个意外的震动就让它逮住机会,留下一些残迹。

    整个手术其他的部分与别人描述的无异,麻药并不能麻痹一切,你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样东西在生生地从你的身体里剥离。

    它不想离开,死死地抓住,跟命运做着抗争,可它不过是一颗被判了刑的牙齿,它的罪是无用和潜在的隐患。

    此时,我与它并不是一队的,我是医生的同谋,如果它是活物,定会默默看着我,坚定又充满委屈,仿佛在说,我陪了你那么多年,都是徒劳。

    即使它会说话,一开始也不会冲我吼叫,它会攒着,要等到最后才给我致命一击,已然看不到希望,它索性不要活,它要让我后悔,让我用余生去遗憾当初这样一个无情鲁莽的决定。我的牙齿,应该像我。

    然而,它终于还是不属于我了,最后我都没能把它带走,医生解释说处理不当会感染,我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但是我并没有再争取一下,因为决定已经做了,不需要再假惺惺表示不舍了,虽然,我似乎真的有一点不舍。

    手术结束后,有半个小时的观察期,我嘴里含着几个棉花球,麻药还没过劲儿,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就像我楼下的那个大爷一样。

    一旁的大妈问我,这么漂亮的姑娘也得来拔牙。虽然她这句话没有什么逻辑,但是我还是享受了一下被夸奖的虚荣。那些没有自信的人,会抓住一切机会试图重建自信感,即使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

    她是陪女婿一起来拔牙,男人害怕还在逞强,她便把我搬出来刺激他:“你看人家小姑娘都不怕,你个大小伙子怕什么。”然后,还不忘补充一句,“你看姑娘多好看,白白净净的,个子又高。”

    我假装没有听见,没去验证那个四十七岁的男人是不是长着小伙子的模样。我自己也时常忘了自己是个姑娘,以为别人同样经常忘记这点。

    他们形容我,很少会强调性别,他们强调我的身高,几乎每一次。

    我曾经有一个女性友人,将近一米八的个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矮上几公分,可以容她做一个小鸟依人的姑娘。然而,她已经足够瘦弱白皙,不如我这般健壮了。

    只是我却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渴求。因为我要举行李,要把所爱之人揽到身后去。

    坐了一会儿,医生把单子递给我,一共一千九百八十块。是我预期的三倍。

    结账的时候开了手机,工作在满世界地找我。我不耐烦地回了几个电话去处理,对,我经常对待它不耐烦,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在周六的十点半,他们要问我一个十分高深的问题,仿佛只有我可以解答:某某某是副处级领导职务还是非领导职务。

    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是我必须做好的分内之事,它隐藏着一个天大的意义,这意义别人都懂,早晚有一天我也能领会。

    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一些线索,拼凑出一个答案,当我鼓着腮帮说出一个错误但足够高的官衔时,周边的世界静止了几秒钟。我感到不对劲,抬起头看着两个收款的女人,问:“怎么了。”

    她俩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急忙摇摇头回答没事儿。

    挂了电话,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似乎触摸到了那个被隐藏的意义的一角,我应该顺势摸上去,但我没有,我怕看到什么不堪但诱人的东西反过来将我捕捉。

    我握着电话,我需要时刻能被他们找到。我又输了一局,在这个游戏里节节败退。我打算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发现很难,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重复着:等不到那个万全的时刻了,等不到那个万全的时刻了。

    何时才是那个万全的时刻呢。哪里才是那个万全的时刻呢。它却从来不告诉我。

    手机的短消息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拿着我那个三十万像素的手机,如果你早就熟识我,一定知道它,我用它拍了一些丑陋的尸体,它真实的没有一点修饰。

    我坐到椅子上,看着面前的玻璃门,医生戴着口罩回看我一眼。

    门上映出了我的身影,模糊扭曲的身影。我没有注意到,我的眉眼何时开始变得不再像我,一年,两年,三年。当我日复一日地关注着那些数字和官衔,眼神开始浑浊得分辨不出事物的形态。

    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我接起,听着那头领导尖锐低俗的嗓音,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没有一丝犹豫,对,因为犹豫的事情,在家里已经重复了千万次。

    拿起电话,打给大姐,求她帮着当掉我的钻石项链和耳钉,那是我前年从父母那里收到的生日礼物。我爱它们,我甚至没爱过几个人。

    大姐劝了我一阵儿,要拿钱给我用。我说不用的,只当东西,不借钱。

    打完电话回到医生那里,给我做了一下检查,嘱咐了需要注意的事项,我尽量集中精神去记。

    “不要漱口,可以喝水,别停留,直接咽下去……”

    她说到这里,我便开始想,可以用吸管喝。她似乎又看破了我的心思说:“不可以用吸管。”

    这再一次证明了,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罢。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最后瞄了一眼那四颗沾着血的牙齿,离开了医院。

    我浑身充满了劲头。走在铁轨上,一步一步踩得很踏实。脑海中开始规划接下来的事情,那个声音不停地穿插成为背景声:“等不到那个万全的时刻了,等不到那个万全的时刻了。”

    这声音在我四周环绕着,那些我从来参不透地秘密般的意义叫嚣着想要从我的脑子里钻出。我把它们揪出来摔在地上,它们便蠕动着追赶我,我头也不会,步子没有乱掉,眼睛里却噙满了泪水。

    是恐惧,愧疚还是激动,我分不清楚。我只想我爱的那二位,想我还如何利用我的身高优势,把他们护在我的身后。我想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

    我又路过那个仓库,大爷不在,狗也不在。我没有放慢脚步,也没侧头去看,里面有没有那些旧物又与我何干。

    我们的缘分已尽,他不会再目送我回来离开,我该早点看透。

    我的步子没有乱掉,那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越来越大,清晰不可忽略,这一次它说:“现在就是万全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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