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普通人,一生极为平凡。平凡到将他随意丢进人海,你第一眼绝对不会注视到的程度,我,很不称职,对父亲了解太少,提起笔不知道从那里写起,他已经风风雨雨走过了九十七年,发生的故事不计其数,思来想去,现在就从回忆中写起。
听父亲讲,民国时期,他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因病撒手人寰,爷爷一个人含辛茹苦抚养他们兄弟两人,不久,祸不单行,他的哥哥被官府抓壮丁带走,至今一直没有音信。在他七岁那年,听村里消息灵通人士说,南乡土地又多又肥沃,生活条件比他家乡好;为了能过上好日子,随爷爷从河南中西部的家乡向南出发,开始了没有目的地的漂泊生活,一路上风里来雨里去,挨饿受冻,露宿街头,吃尽苦头,沿途中经过观察,他们发现南乡的生活并没有在老家传说的那么美好,看到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老百姓同样是吃不饱穿不暖,风餐露宿的人随处可见,当走到豫南的一个边远小镇时(也就是我现在的家乡),决定居住下来。每当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时,他总是说,当时不算很苦,没有饿死就是很幸运的事。但是,每次说到他走到遂平县城时,看到日本兵欺负中国人的场景就非常伤心,他那两个干瘪的眼窝,泪水就情不自禁地刷刷刷的往下流,非常痛苦的表情让你看了心疼。他总是记忆犹新的讲,当时正是日本侵入中国的时期,看到那里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兵耀武扬威,横冲直闯,活动累了,就指着当地群众(包括他自己)趴在地上,日本兵强行坐在他们身上休息,如果谁反抗或不服从,他们就边打边呜哩哇啦地说些什么,直到发泄完为止。每次讲到最后,他总是哭着气愤地说,“小日本”真孬。
刚到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那里的可耕地被两大家族拥有,老百姓的生活同样非常艰难,村民受尽地主的欺压;爷爷带着父亲一边要饭一边找活干,后来经好心人介绍,爷爷到一家小型卷烟厂干临工,父亲就跟着爷爷干些杂活,他非常珍惜那份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尽管当时年龄小,但他工作认真,虚心学习,脚踏实地,不讲条件,工头分配的工作完成的都很好,温饱问题有了基本保障。十八岁时,他不幸感染上“伤寒”,当时缺医少药,硬是靠他强壮的身体,起死回生。解放后,政府根据情况,把他们落户到当地的乡村,从那时起,他开始了稳定的农村生活;值得一提的是,被分到的那个生产队当时有一百多口人,全队除了几户外来人口外,绝大部分是一个姓氏,全是不出五服的亲戚,关系错综复杂,以前生产队长都是那个家族的人担任的,因为工作不力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群众吃不饱意见大,工作没有积极性,整个生产队像一盘散沙,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组织上决定任命他为生产队长。那时他二十多岁,在我们生产队长任上一干就是几十年;虽然那是一个最最基层的小官,想干好还真是不容易。开始他心里也非常忐忑,知道一个外姓人要想干好队里工作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当时他就暗下决心,要想群众信服,愿意跟着你干,自己必须身先士卒,当好表率,因为他知道要想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的道理,上任后他总是早出工晚收工,累活脏活带头干,以身作则,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特别是农忙季节,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只有下雨天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在干好工作的同时,他善于动脑筋勤思考,仔细研究每块土地的特点,结合农作物的特性,因地制宜,科学耕种,每块土地都选择最适合生长的农作物耕种,粮食产量年年提高。在他的带领下,生产队的发展大速度提升,各项指标均由过去的全大队倒数变为名列前茅,群众的脸上笑开了花。在发展农业生产的同时他还带领大家发展多种经营,现在还记忆犹新的是,当时利用江沟子边上那块坡地种植了一大块桃树,每到果子成熟的季节,小孩子不知道有多么兴奋,天天盼着桃子开园的那一天;因为按照惯例,开园采摘的那些天,生产队的男女老幼都到园里,除了享受摘桃子的快乐,每天都可以大开杀戒大饱口福;同时还记得桃园东南角的那几颗树,品种特别好,桃子个大皮薄,芳香四溢,晶莹圆润,像用碧玉雕成的,果肉甜美无比,向阳面颜色红朴朴的,腹缝明显,外面密被短柔毛,较大的每个有一斤多重;甘甜的味道非常纯正,一口下去有脆甜的有面甜的,现在想起来还会流口水;每次开园的当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径直向东南方跑去,一边品偿仙桃,一边尽情享受采摘带来的喜悦;每天摘下的桃子一部分在当地销售,一部分分配给每个家庭,留下一部分最上等的,由村民代表晚上备好干粮,子时拉着装满桃子的架子车到百里之外的城市销售,即拓宽了生产项目又增加了经济收入。特别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针对粮食浮夸风,他刚正不阿,坚持原则,大胆直言,不说假话,不怕戴帽子打棍子,把粮食产量实事求是地向上级汇报,即完成应交的公粮又保住了大家的口粮,切实维护了群众的利益和生命安全,全队没有一个因饿致死现象发生,每当回忆生产队的工作经历时,他总是面带微笑…,他把青春和事业全部贡献给那片他喜欢的土地。
学龄时期由于家里贫寒,没有条件供应他上学,他少年渴望学习知识的梦想破灭了。然而,他又是非常幸运的一代,青年时赶上了解放后国家为了提高国民素质,开展全国性的扫盲运动,他非常渴望早点参加扫盲班,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当时安排他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每次上课从不拉下,都是准时到场,坐在最前面,离老师最近的地方;他对学习如饥似渴,课堂上认真听讲,课间有时饥肠辘辘,有时疲劳瞌睡,他总是咬咬牙忍一忍,坚持到底。由于大家基础差,老师讲的都是简单实用的东西,重点是认字和计算,且只教口语不要求动手书写,尽管时间短,他也学到了很多实用知识,能认识几百个汉字,特别是计算方面,三位数以内的加减,到现在他都能及时准确说出答案,我的博士毕业的女儿说起他的计算能力,从内心感到非常佩服,现在问起他在扫盲班的学习情况时,他总是笑眯眯的说,当时给他们上课的是个年轻的女教师,教的非常棒,遗憾的是因为当时环境条件限制,学习的时间有点短,学习的内容太少了,最后总是那句,共产党真好。
在那个缺衣少穿的年代,家家每天都为了温饱发愁,在“大跃进”时期,大人们每天下地干活,一日三餐生产队食堂统一安排,孩子们靠按人头分配的食物充饥,在那个工业不发达的年代,粮食基本上是望天收,亩产少的可怜,不能满足大家的需求,所以,野菜也成为重要的生活物质,每年从初春开始,在冰雪刚刚融化之后,田间地头上每天就能看到孩子们挎着竹篮,手提弯铲不停地走来走去,两只眼睛直凌凌盯着脚前方,对每一个刚出土的野菜牙尖也不放过,有时两只小手冻得失去感觉,有时冻得通红,有时冻的手肿胀得像高粱面饼子一样,大家谁都不愿早点回家,依然坚持坚持再坚持,我们兄弟姊妹也不例外;生产队会计非常心疼我们,想从队里交公粮验收不合格用于喂牲口的粮食中,分一些弥补我家困难,当他得知这一消息后,不但坚决制止,而且还恨恨地批评了那位干部,并且经常听他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如果干部带头为自己谋私利,那群众就会在背后捣你的脊梁骨,就会失去大家的信任。对那些确实有困难的家庭,他会主动登门了解情况,尽最大能力帮助解决。对那些不讲规矩找上门来的人,有的骂骂咧咧,有的还威胁父亲,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想让队里给予解决,不论怎么死掺活掺,他都不会答应。他一直坚信干部要有一身正气,要堂堂正正做人,处理任何事都要公平合理,让群众服气,特别要求自己和家人要走得直坐得正。生产队“大食堂”取消后,每家主食都是红薯系列,天天红薯稀饭红薯馍,离开红薯不能活,现在回想起童年吃红薯的情景,嘴里不自主的就流酸水。当时市里(那时的行政公署)派驻生产队两名干部,上级要求每家轮流管饭,生活费自理,看到他们工作那么辛苦,父亲反复要求大家,一定要让驻村干部吃饱吃好,轮到谁家都要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记得那是春节期间,按照排序到我们家吃饭已是正月十五以后,当时家里有一碗做好的“畹町子”(煮熟后切成方块的猪肉),我们兄妹天天盯着要吃,父亲就是不同意,一直到等到驻村干部轮到我家吃饭,才让母亲包成大肉饺子吃掉。
我的母亲性格内向,脾气温和,平时不爱说话;但她身体强壮,干起活来有用不完的劲,农活家务活样样精通,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人;我的父亲性格外向,说话声音洪亮,好像就不会小声说话,平时在家里很少有笑脸,见到他心里就感到有点紧张,只要他给我一说话,多半是批评的,很少有表扬的事,所以,遇到什么事总是给母亲说,争取得到解决。在对待别人上,他心肠特别好,坚持和合与共,相互包容,有次已是深更半夜,当时天正下着大雪,地上已结了很厚的冰,突然听到邻居家一片吵吵声,他匆匆忙忙起床,看到那家院子里站着几个人,非常焦急的来回走动,由于那家常年在外地工作,和邻居关系不融洽,平时基本不回家,家里即没水也没电,他急忙过去后得知,是那家主人在外地因疾病死亡,家人抱着骨灰盒半夜才赶到家,到家后正在发愁怎么办,他二话没说,立即从家里把电线拉过去,把准备工作帮他们全部弄好,回到家天已经亮了。我们家姊妹七人,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特别是在改革开放以前,当时靠工分吃饭,孩子干活得到的工分是按照大人的标准打折计算的,因此孩子多的家庭生活困难相对大的多,为了让我们生活的好一些,平时感到特别严肃的父亲在半夜回到家后,总是关心的问母亲每个孩子的情况,有什么问题,然后他就认真地思考解决办法,尽量的让每个孩子能天天开心。我的小学中学都是在镇上度过的,高中考上了县一高,为了让我能高高兴兴的去学习,父亲就悄悄的到乡供销社买回一块白洋布,让母亲给我做了一件长袖白洋布褂子,新的时候布纹看上去有点粗白色泛有黄头,后来越洗越好看越洗越白,我特别喜欢,那件新衣已经记不清穿了多少年,现在想起那时的情景还是非常开心,因为在那之前,我没有穿过新衣服,平时穿的衣服都是捡哥哥姐姐依次下放的旧衣服改造而成;让我更感动的是,当时家里有一辆舅舅给的红旗牌加重自行车,也是当时家里最贵重的财产,那时国家已进入改革开放初期,给自行车的目的是想让父亲在镇上开个小百货摊,骑着来回送货用的,用来改善当时的贫困状况,增加经济收入;得知我考上县高中后,父亲毫不犹豫的让给我骑,并且说去县城的长途汽车少,每个周日来回上学方便些,车后座还可以带面、干粮什么的,为我想的非常周到。开始我不同意,因为他逢集到镇上摆摊的货非常沉重,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当时被诊断为股骨头坏死和类风湿性关节炎,医生要求除了按时吃药,还要注意休息和不能劳累;自行车给我后,他就只有拉着架子车来回奔波,长此以往病情会越来越重。正在我犹豫之时,他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就耐心地安慰我,让我好好地学习,将来争取考上大学,走出家乡,飞到更远更大的地方;每次骑着像宝马车一样的自行车,在县城与家乡三十多公里的道路上时,我都很兴奋,从来不知疲倦。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在父亲的努力下,家里的基本情况越来越好,在村里我家率先住上了两层小楼,同时也拥有了盼望多年的“三转一响”和各种农用机具;最先在院子里打了我们村第一眼压水井,完成了他多年的心愿。因为在此之前,村民吃水必须到一里多地的村南头,唯一的那口地下井挑水吃,每家都备有一口水缸,遇到泥泞路滑的天气时,年轻人挑水轻者滑到、重者摔伤的情况时有发生,鳏寡孤独的老人只好借水吃,饮水困难问题深深的印在他的心里,为了让街坊邻居方便吃水,从打井后家里的大门再也没有关过,天刚蒙蒙亮,我们家就会回荡起“吱呀吱呀”的压水声,邻居们随时就可以去压水吃;前几年,村里家家户户都装上了水龙头,通了自来水,父亲并没有拆毁那眼压水井,用了几十年的压水井,不论时代怎样进步,怎么也割舍不下对压水井的感情。八十年代初,我也顺利的考上了省内一所知名的医学院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我们市里的一所三甲医院,并且现在已成为一名专家级医务工作者,姊妹七人在父母的影响带动下,再加上国家的好政策,早已成家立业,有军人、有老师、有医生、有工人、还有经商、务农的;孙子中有大学生、研究生和博士生,今年大重孙女也顺利考上了大学,各自都走上工作岗位,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完全有能力让父母过上小康的生活。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父母的年龄越来越大,身体大不如从前,但他们从来没有给子女提出过任何要求,想到父母为了我们吃那么多苦,都想尽最大能力去孝敬他们,每当看到我们回家带着礼物看望他们时,总是那句“家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把东西拿回去退掉吧,浪费钱。十年前母亲因病去世,父亲一个人生活非常简朴,家里的电器从来不用,即使在数九寒天,也舍不得把电暖气开开,因为屋里温度太低,有时我过去偷偷地打开,当我离开后他总是立即去关掉;为了节约用水,平时把用过的水舍不得倒掉,集中存放到卫生间的废水桶内,用于冲洗马桶;看到他经常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家里,我就去联系养老院把他送去,好让他与其他老年人交流,住不了多久他就要闹着回家,问他为什么,他总是说,住在养老院不自在、不舒服,家里住习惯了,姊妹们都抱怨说“父亲是有福不知道享”,其实,真实的原因,他是怕给我们增加生活负担。
今年他已经九十七岁,每当问起他长寿的秘诀时,他总是声音洪亮地对你说,一是顺其自然,二是要心好。他说到做到,在他进入耄耋之年后,眼睛、耳朵、大腿先后出现残疾,活动越来越不方便,但他乐于助人的作风一直没有变,经常听他说,谁家的孩子还没取媳妇,谁家的老人需要配轮椅…,不但自己去帮助,而且还发动周围的人一起去帮忙;我一直认为他只会做些极其平常的琐事,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还非常关心家乡的发展,关注市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多次建议我的一个在外地做的非常成功的亲戚,回家乡办养老院、发电厂;对待自己的孩子,更是关爱有加。记得有次我去看他,那时天已经昏暗,在家门口的小巷子里,黯淡的路灯已经亮起,离很远从背影中就清晰地看到,他的脊柱已经严重变形,正弓背着腰推着老年助力车一瘸一拐地向回走着;我快速走过去,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他自言自语的说,老天爷,请您开开恩吧,我不想再活下去了,给孩子们增加太多麻烦了,让他们天天还得牵挂着我,让我早点死去吧。瞬间我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心里好像压上了一块巨大石头,双腿里感到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悲痛欲绝。这就是我的父亲,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我,为了孩子甘愿付出自己的一生,确从来不图子女的回报,父爱悄悄无声的陪在我们身边,如酒放在岁月中,越来越浓愈发醇香,父爱是无私的,是一种默默无闻只有用心的人才能体会。
2022年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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