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词云:鱼龙戏舞近幽宫。乱山中。似途穷。绿野堂深,门敝兽铺铜。无限青瑶攒峭壁,花木老,映西东。消磨万事酒千钟。一襟风。鬓霜蒙。忧国平生,堪笑已成翁。惟有经纶心事在,看重重。
怎么说呢!这好几十年我们这个地方发生了很多的事,可谓千言难尽啊!然而随着时过境迁,那些亲历的人们不断的老去,至最后能保留下来东西的也就随时间流逝而万中无一了!马老太太觉得没有多少后人能把前人的那些不大不小的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们这些后辈认为大部分事情与之干系不大。其实小人物的事情多少都有某种她说不上的联系的,马老太太不知道怎么用准确的言语把道理讲出来,只好把亲历的一连串人世沧桑尽力说给我们。
马老太太是谁?这还得由大爷爷从台北回家探亲说起。咱们这里的后辈看到他回来了,他问了我们的名字后微微笑了笑,只讲让我们叫他大爷爷。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从屋里去给自己的寄爷家送盐,就没有回屋里来,斯时马老太太认得他,并且告诉过他:有本事就来抢我回去当老婆!这话现在听起来离谱,而他们年轻的时候正常,那个年月,本地乱得很,抢亲是经常发生的事,已见怪不怪;而马老太太几个兄弟及很多族兄弟都在县或省里当兵,甚至有当到团长的,所以说话带点横气。他们两个认识就是在乡里赶场的时候,那天大爷爷和他的十几个族兄弟在街上摆桌子换钱,即把银元换成法币金圆券。马老太太带着一票人也去换,可是马老太太就是不排队,把其他人都拉开,意思是要给她先换,大爷爷看到过不懂规矩的人,却没见过这样不知道规矩的女人家,就呵斥:不要以为有几个到县城做兵痞的兄弟就可以乱搞!没有规矩先把规矩和娘老子学好了再来!马老太太听了这话那里肯服,对着大爷爷道:谁屋的狗不要乱叫,不要以为有人在乡公所就了不起!做了狗还真的以为是老虎了!
不想和你们讲那么多!哪天叫我们大哥把你抢回来做老婆!大爷爷的族兄弟对着她说出这话后惹得一阵哄笑, 本以为她会脸红走了,哪知她却大声说:有本事就来抢我回去当老婆!话完就在推开众人慢慢消失在街口。
很快金圆券一天一个价,逐渐变成废纸,马家兄弟被围在家里出来不得,因为换的人要求他们再把银元换回来,马老太太的兄弟回来了,居然也问马家兄弟退回银元,说他妹妹在他们手里换了两千多银元,让马家兄弟马上吐出来,就在这个时候乡公所的马乡长带着几十号人来了,要银元的人看到马乡长就朝他吐口水,马乡长面无表情地拿起枪对着天放了两下,枪响在周围回荡,连震落的树叶声音都可以听到了,于是这一切平静下来,没有了众人的嘈杂。你们这些刁民,你们就是刁民!我变着法给你们免了多少税你们不晓得!忘记了?良心都让野狼逮了是不?马家兄弟只是替我们办事,有些事是他们能管得了的?蒋委员长说了金银归国家所有,你们要银元就找蒋委员长去!马乡长看着他们冷淡地说。你这不是和抢一样?我们团长就是负责押运上交的银元,根本没有看到你上交过,你在这说什么瞎话?她的几个兄弟在人群里说。
不要乱讲话,你们几个当兵的不跟着罗团长,跟到这里闹事,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们抓起来就地正法,因为你们是逃兵!不过你们妹妹答应嫁给我们马家大后生,话说了就要算数不能反悔,我们看好了日子就来接人,看在以后是亲戚的面子上赶快走,你们回去要准备好!马乡长说。接着马乡长手下的保长说:虽然银元被那些兵痞拿走,可是乡长知道大家有损失,就自己掏钱给大家每户发袋米,可算是讲良心了,等一下来领,可比银元值钱;马乡长还给你们每户按人送盐,这可是稀罕物,有金子也难买。
过了几个月,封闭的乡下气氛变得诡异,马乡长不断地让保长和甲长带着众喽啰护送自己去县城开会。已经忘了是哪天,马家那个家伙给我家送了半斤盐,一袋米;他回去的时候我送了他很长的一段路,他告诉我,我哥他们打了败仗,还好,听说我哥他们被解放军抓住了,而天杀的罗团长据说是被乱枪打中了;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却看到马家上下被马乡长搅的乱七八糟,马老太太说。出什么事了?大爷爷说。县长和罗团长要我抽壮丁,我上哪找去!马乡长说。我只有做做样子,委屈一下大家。哦,给你派个差,你去给你寄爷送斤盐去,然后在他家待几天,罗团长点名要你去他的部队,他托口信告诉我既然马家后生想当罗家人的女婿,那就得为党国立功,马乡长拍了拍大爷爷肩膀说。大爷爷拿了盐就走去他寄爷家。到了向我大哥问好,马乡长说。知道了,大伯,大爷爷大声喊道。
仅隔了一天,马乡长带着他的几个侄家兄弟不见了踪影。他去给他寄爷屋送盐顺路和我讲了几句话,问我还要不要拿点盐,我说不用;他还讲,过了这趟就来抢人了,和别人不同他没有逼我,是我非要他来抢的,可要准备准备,然后没进雾色中。其实我看得上他,是条汉子。可是我后面等了至少半个月没有他的消息,我着急了,我去他寄爷屋找他,他寄爷看到我却很难过,看在他寄爷躺在床上,本来这大伯腿脚就不好,曾经是本地帮会的太保,由于鸦片与保安团的人火并伤了腿赋闲在家里了,而那天他因为替大爷爷鸣不平又让兵痞砸了几枪托在伤腿上,从他寄爷口中得知他给几个路过的兵痞抓走了,说他是逃兵,要交给什么狗屁军法处。又过了半个月,乡公所让天杀的罗保长带回来的一张纸,大意是他被应征入伍,国家危难之际,应当报效国家,上面盖的有印章:国民革命军第46军236师157团,征。还有他的签字:罗大勇。他根本不会写字, 我以为他这一去就没了,马老太太说。
解放以后,马老太太提心吊胆过了几年,那是一九五三年初,乡政府找到她家,说她是军烈属,她的两个哥哥在朝鲜战场上是英雄,为国家立了功,可牺牲在战场上了。还有个哥哥目前没有消息,有消息了会告诉她。
只是附近的人暗地里都叫她马家嫂子,她的父母因为她三个哥哥的事,在心里默默承受着伤痛,但是他们去打仗前,来探过家,完全不是以前的兵痞了,是兵该有的样子,用他们的话说是他们已是穷人的队伍,人民子弟兵。后面还说了一大串,虽然听不大懂,却知道她三个哥哥的选择是正确的。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有人来她家说亲,被她一顿臭骂,至此都以为她还在等着马家那个没有音信的人来抢亲。一九六三年夏,她收到了新疆的信,她以为是他,罗大勇的信,看到信她才知道是她三哥的信,让她去新疆,她考虑了好几天,由于此刻她们家就只剩她一人在这里生活了,她也想换个环境,她从马家嫂子到马家太太,这当中包含的内容不少,有好意也有讥讽。
去新疆的路给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她感觉特别遥远,好比由地上到天边。下了火车,她又坐汽车,还走了不短的几程路,在沙漠里太难走了。按照她三哥哥信的指引,她到了目的地,马老太太看到了她哥哥,号啕大哭,整整十二年没见了,她的三哥,样子也大变,脸上全是伤疤,她哥说是被炸伤的,命算是捡来的,比起那些战友已经不错了,能有工作,还有家庭,哦,你的两个侄子已经快小学毕业了,她三哥笑着说。
很快她也被安排好了一份工作,时间一下子过得很有节奏,但是也很慢,缓缓的她又有点忐忑不安了,气氛变得如同冬季要来风暴似的。这两年多她觉得生活的比较舒心,可是她哥哥被停了工作,还要调走学习了。那天很早,她三哥哥等在她门口直到她醒来才叫她,吓了她一大跳,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两个侄子和她嫂子去了外婆家了。后来再见到两个侄子她都不清楚过了多久,只知道他们俩兄弟是从下放的农村返城上学去来看她,她吓了一大跳,随后才反应过来,三人笑中带哭。
然后就都乱了起来,学生们开始到处闯入政府抓人,或者去抄干部的家,把那些干部抓住就戴高帽游街,用皮鞭抽打;再接着就是学生们互相打斗,甚至动用轻重武器,后来又平静了一点,放在以前她根本不会有任何恐惧感,现在她心里却有点打鼓。
在这样的状态下她过了好几年,某天她正在农场上班,来了个新同事,是从南方的一个省会城市来的,据说是犯了大错误,到农场改造来的,四十多岁了,渐渐的他们两个成了好朋友,这个人告诉马老太太,他之前的老婆和自己划清了界限,离婚了,连孩子都跟他老婆走了,不过他看得很开,她老婆肯定有难处和考虑,护犊子是肯定的,孩子才是未来的希望嘛!说完他哭了,马老太太从来没有见过大男人哭的这样伤感。
没有多久这个人和她打了结婚报告,她没有仔细问他之前是干什么的,就是觉得合适,过日子而已,其实是为了鼓励他坚持下去,怕他坚持不住,她不想看到一个乐观的人毫无意义的见阎王。婚后他仍然叫她马老太太,而他觉得自己应该叫老马,算小半个倒插门。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太压抑,反而比较轻松。
每天晚上,老马都给马家嫂子讲他之前喜欢的经历,老马从前是黄克诚指挥下的新四军干部,之前在延安待了不短的时间,这段时间我认为是我人生的黄金时代,或者说是我们中国这棵大树的根又焕发生机,即将迎来新的黄金时代,真的;其实困难根本不可怕,吃不饱穿不暖也不可怕,真正的信仰能够让人充实,干劲十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替代不了,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这一代就是要把我们这个国家所有不合理的东西、乌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清除掉,把大众从泥潭里解救出来,当然还有这个国家,最终鸟害兽服。还有我认识黄克功,嗯,并且在他最后的时刻和他告过别,他让我特别警醒。我后来和战友从延安南下。老马说和日本人打仗,想不到,日本人个子矮小,确是打仗的好手,尤其是他们的烧火棍一打一个准,然而我们还是找到了他们的七寸。当然和美国人英国人在朝鲜打,我们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战场,真正的战争。和国民党打,像我这样的都特别自信,尤其我年轻时在延安就认为我们将会必胜。
很难想到我这代人完成了这代人的理想,这就很了不起了,此生已无憾矣!
老马说的马老太太大概还记得这些,但是很多年以后才通过电视理解些许。马老太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回到了从小生活的家里,老马退休了也来了这里,这里并无多大变化,前代横行乡里的保长甲长要么作古;要么在那个十年被折腾的够呛,活了下来的只好呆呆地望着日落抹泪。她真的变成了马老太太了,真是一语成谶!她没几下即把她家的老房子整修好了,因为她的老房子马家人一直都看着,所以没有多少问题。回来清理一下就能住。老马来了以后,马家人特地邀请他去了马家寨子里吃饭,老马不太想去,又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可也得去,因为他看马家人便不由得想起当年在根据地的场景,他非常怀念。之后老马就马不停蹄的写回忆录,他说:说不定哪天就全部忘记了,写不了了。写着写着,老马会用乐观又戏谑的话说:马老太太以后就可以靠这个为伴;不得已之下至少保障生活是不成问题的。马老太太听了长笑,还笑出泪花:我不担心生活的问题,这个里面肯定有你的前妻,这个东西属于她和你,我已经告诉她关于你这匹老马的事,她过不了多久会来接你。
后来马老太太收到了很厚的信,还有份特快专递,很厚的信是老马的回忆录,有两本,一本是正常的书,一本是红皮的,外表没有字。小马过后都看了,原来正常那本的是已经出版的,红皮的是有一部分暂时不能出版,那部分提到一些事态似乎显得尖锐,比如关于现在干部的问题其危害性不亚于黄克功、肖玉璧、刘青山、张子善等人;还有对关于社会发展物质与思想风尚问题的议论,以及新的人民内部矛盾与敌我矛盾划分的议论;末尾就是一些调查研究的札记。而那份特快专递马老太太把它原封寄了回去,之后再寄了过来,她又给寄了回去,如此反复几次,那边才做罢。
很长一段时间里,马老太太都很孤单的倚靠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地上长满绿草的路,她本来已经是在混日子了,过一天得一天,她三哥哥已经退休了,却已经不能走路了,嫂子和两个侄子还好,不用她操心,也操不了心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某天去乡上赶场,在那曾经和马家兄弟争吵的地方看到一个老妇人抱着个女婴,问有没有人能把这个女孩子接到手里养大,这是做大善事,会有好报。马老太太在街上绕走几圈后接下了这个女孩子,老人说:这个女孩子的家只想生儿子,生了好几个女子了,没有办法呀!抓的又紧!真是作孽呀!你是真正的大好人,我替她感谢你。
马老太太给了我爱和关怀,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这个家里度过的,我的一切其实都是这里给予我的,女孩长大了如是说。想不到的是这个女孩和马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性格相似。住在乡街上的胖熊,仗着家族势利大,生意做的也不小,家人和在市县上班的一些人迎来送往,于是经常欺负人,赶场的时候用脚踢倒人家的摊位,或者带着人在卖鱼的人哪里捉鱼玩。胖熊他们家在马老太太年轻那会儿,可不像如今这样,之前的乡公所马乡长的二姨太就是从他们家硬抢过去的,所以到这时胖熊他们一大家子依然仇恨大爷爷家族,心里面更恨马老太太家族,认为是马老太太的二哥及罗团长捣鬼,害得马家人让他们一家子在本地几十年抬不起头来做人。小马去读警校的时候,当着他们家人的面把胖熊打的头破血流。并甩出我毕业了你们要是还这样,千万不要犯到我手里来的狠话。
走在乡街上的大爷爷在众人簇拥下,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直到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在县里的几个干部的带领下和大爷爷握手,一下引起了轰动,街上即犹如赶集般热闹起来了。他回到了寨子,马家还健在的同辈几个兄弟见到他,如孩子样抽泣起来。大爷爷接着绕开路去了他寄爷屋,他看到他寄爷屋仅剩的屋基和满目的茅草,失声痛哭且流出了不少鼻涕:寄爷我回来了看你了,还拣了几小块石头收入口袋,不是你教我功夫我不可能有今天云云,在场的人看着无不为之掉泪;顺着路大爷爷又拜访了他大伯的二姨太,她见到大爷爷很高兴,说大勇,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大伯那个天杀的没和你一起回来?大爷爷没有直接回答她,只说大伯让我回来一定不要忘记看看你们,再把你们的房子重新修一下。最后大爷爷专门到了马老太太家门口看着,那个时候小马独自在院子里玩,大爷爷以为是马老太太的孙女,高兴的笑起来,还抱起来她,喊爷爷!没想到马老太太看到大爷爷懵了一下,把小马手里的椰子糖抢过重重地扔出去,咚地关上门。
大爷爷便靠着门口开始讲话:当年我被他们抓住,让我莫名其妙的戴罪立功,我才晓得你哥哥他们是阵前起义,参加了解放军,罗团长被抓我的团长设计处决了,事后给安了个准备聚众哗变投共的罪名。我的那个大伯马乡长临走的安排是想救我,他除了是我长辈同样是恩人!可惜他跑的时候跑错了方向,遇到了我们的溃兵,把他们抢劫一空,后来怎么样了音讯全无,下落至今未知;而我当时没有法子呀!我只能跟着他们一路逃到广州,又到福建,广西,还到辗转到缅甸、越南,最后到台湾,中途我试着逃回来,但是没有成功,到台湾后我又被送到陆军军官军校学了一年多,然后在胡长官和汤长官麾下做事,小蒋上台后,我才退役,接着做生意,到今天才能回老家看看,我清楚我是欠你的。我们谁都不欠谁的,因为你,别人叫我马老太太一辈子了,可是我连你马家门都没踏入半步,你说我冤不冤!马老太太说。
过了不多时门开了,之后,大爷爷和马老太太互相沉默地吃饭,期间大爷爷看到小马问:这个老太婆是不是你奶奶?小马说:她让我叫她奶奶,所以她是我奶奶。和你有什么关系,少管闲事,马老太太说。我问一下不行呀!大爷爷说。临走时大爷爷的台湾高山族夫人来了,马老太太和她却一见如故,说了好一会儿话,都走到屋外了,她看着小马笑了笑,马老太太轻声对大爷爷他们说:小马名字叫罗马,是我的养女。听了这话大爷爷和他的台湾高山族老婆都眼角湿润了,沉默半晌说:好名字!下次再回来小马就成大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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