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睡意朦胧中，被一阵“隆隆”的响声惊醒，原来是打雷声，不会是下雨了吧。

我赶忙从沙发上爬起来跑到阳台上，只见豆大的雨点不停地从天空落下，路面上不时出现一个个小枣般大小的湿地。

刚开始这样的湿地稀稀落落，眨眼间就连成了一片，整个路面都变得湿漉漉的。

雷还在轰鸣，风有点肆虐，小区花园边的小树被刮得一会东倒一会西歪，我的一颗心也跟着时刻紧缩着，生怕下一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小树被生生折断了腰。

路上的行人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悠闲和斯文，一个个用手遮在眼睛上方，眯着眼睛、伸长脖子、脚上好像长了风火轮，逃命般地往家赶。

看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突然间恍惚重叠起来，时光穿梭，好像一下子穿越到四十年前……

“大伯，大伯，你帮我牵一下骡子吧。”

“二叔，二叔，你去干嘛？帮我把牲口牵到家里去吧，不然会被淋死的。”

“老爷爷，老爷爷，你把我家牲口牵屋里去吧！”

……

胡同里一个光屁股的四五岁男孩，挺着个西瓜般滚圆的大肚子，扯着嗓子叫喊着路过的一个个行人。

只见天色暗沉，黑云压顶，在地里干活的农人一个个着急忙慌地往家赶，有的紧蹬屁股底下的自行车，风驰电掣般行驶着；有的撒开脚丫子，抄近道往家跑；还有的照顾着同行的伙伴：“别干了！别干了！快点回家，雨马上下来了。”

胡同里于是忙乱起来，抱柴火的、牵牲口的、收拾晾晒东西的……一个个紧张的如同救火。

爹和娘还没回来，四五岁的弟弟活脱脱像一个家庭总管，也和大人一样加入了忙乱的行列。

因为堂屋门被锁上，娘带走了钥匙，她生怕我和弟弟趁她不在家时胡翻乱造，所以每次出门，都会上一把锁。

弟弟只得把晾晒的衣服、扫帚、铁锨、叉子、鞋子……一股脑地塞进厨房里，幼小的他还不懂得这些东西要分开放，只是觉得只要不淋雨就行。

其实这些活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家里的牲口。也许是遗传了爹爱牲口的基因，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他就特别喜欢爹抱着他坐在马背上。稍大一点更是如此，只要爹套上牲口拉车，他指定会坐在车前面，嘴里学着大人的口号，一会“驾”，一会“吁”，常常惹得邻居们大笑。

对于一个爱牲口的小孩，自然不愿意让他心爱的马儿淋雨。他一会跑到拴牲口的地方，也许是感觉到要下雨了，那匹马开始嘶叫起来。

看到马儿着急，弟弟也着急起来，他因为个子小，解不开缰绳，只得跑到胡同里，向路过的邻居一遍遍求救。

他光溜溜的身子，再加上灵活的小腿，竟然成了胡同里下雨前的一道风景，只见他不停地跑来跑去，招呼着每一个可能提供帮助的路人。

“好，我把柴火送家就帮你牵。”大伯乐呵呵地说。

“行啊，大侄子，挺会操心啊！”二叔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老爷爷更是毫不吝啬他的夸奖：“行，这小子行！这么小就知道操心家里的事了。”

终于有人帮忙把牲口牵到屋里，拴到了槽上，弟弟长出了一口气，又瞅了瞅院子里，该收拾的东西早已被他扔进厨房。

于是他像一个功成名就的将军一样，坐在大门底下的石头上，托着下巴等爹和娘回家。

不大一会，大雨倾盆，各家大门口瞬间变成了水帘洞。回到家的农人此刻都停止了忙碌，一个个站在自家门口，观望这突如其来的大雨。

这时，爹和娘才回来，两个人淋得像落汤鸡，一步一滑得从胡同南头出现。

刚走到大娘门口，大娘说：“以后下雨，恁两口子不用急着往家赶了，恁儿把家里东西都给收拾好了，牲口都找人牵了。”

娘一只手提着淋湿的裤腿，另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还能指望着他？猫大个孩子。”

“你不信再问问，我还能说瞎话？”大娘急了。

“真的，真的。这边一打雷，他满胡同喊人，光怕淋着你家牲口。”老爷爷这边搭了话。

“三儿，小恩这孩子管，真管！下雨了，知道操心家里的东西。”老爷爷情不自禁地夸了一句。

“从小看大，三生知老。恁俩放心吧，这孩子长大了保准让恁享福，就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小孩。”对门的四大娘这么说。

见爹和娘回来了，在大门底下坐着的弟弟高兴得活蹦乱跳，小身子像泥鳅一样扭来扭去。

“爹，爹，咱家马我让人牵回来了。”

“娘，娘，院里的东西我都拾到厨屋里了。”

两个原本被淋成落汤鸡的人，看到牲口圈里的马儿，又看到厨屋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竟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爹的嘴直接咧得像水瓢。那一刻，因为弟弟，爹和娘生活中的苦难艰辛，似乎都烟消云散。

又是一个下雨天。

“你给我钱买煤球去！结婚第一年，就该你管这些，还得给零花钱！”弟弟掐着腰，站在胡同的泥泞地里，任凭雨水往他身上浇。

“我不是不管，该我管我肯定管。这一会我手里没钱，你花多少先记上账，等秋天卖了棉花，我一块还你。这样还不行吗？”娘的语气里有生气，但更多包含的是卑微的祈求。

“不行！你现在不给钱就是不管我们。你现在不管我，就别想年纪大了让我管你。”弟弟的语气志在必得。

“小，恁娘难，你知道吗？这几年你姐姐读大学、给你盖房子、订婚、结婚……这么多的事集中办，你不知道咱庄稼人种地挣钱有多难吗？”三大娘有点看不下去了。

“难，她难我不难吗？她不给钱我结了婚也没办法过。”

“你打了四五年工，又没给家里钱，手里总得存一点吧。你用那个钱买点家用的，就算给你娘应应急，到秋天了让她还给你。”邻居老爷爷用商量的口气跟大弟说。

“我打工没挣钱！”

“小来，恁爹娘难成这样你咋不心疼一点啊！怎么还没小时候懂事？你是想把他们都气死吗？”暴脾气的二叔再也忍不住了。

二叔的话音还未落下，苦苦绷着的娘好像一下子被人戳中软肋，只见娘一屁股坐在胡同的泥水地上，号啕大哭：“我咋能没用啊？我没本事管孩子……”

娘哭得撕心裂肺，似乎要把这些年的心酸苦痛全都倾倒出来。也许是都感念到娘的不容易，几个女邻居竟然都陪着她落泪，她们和老天爷一起呜咽哭泣。

今年。

每年的五月中旬，是家乡人收获大蒜的季节。从我记事时起，大蒜一直是我们当地最重要的经济作物。

爹和娘已经七十岁了，从未脱离过土地，和年轻人一样，每天在田间地头忙忙碌碌。

大蒜收获的时候，他们俩四五点钟就吃过饭去挖大蒜，蹲着、爬着、跪着、坐着……各种姿势用遍，一直干到昏天黑地，才像个泥人一样回家。

娘说干了一辈子活了，累点苦点都不怕，当个庄稼人没有别的本事，就不能害怕出苦力。

爹说年纪大了，干活比别人慢，慢点就慢点，大不了人家忙活三天，咱忙活五天。唯一怕的就是下雨，自己年纪大不会开拖拉机，装好的蒜拉不到家里去，那是真着急。庄稼人谁不知道，大蒜一淋雨就会发霉，一发霉就不值钱了。

说来也怪，怕啥来啥，爹娘刚把两亩地的蒜挖完装好袋子，老两口用电动三轮车往家里运。电动车太慢了，一次只能装十袋八袋，地离家又太远，一天跑不了几趟。

挖蒜的那段时间，庄稼人都养成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他们得时刻关注着是否下雨。

这天吃过晚饭，爹习惯地打开手机，搜天气预报：“他娘，坏了，明天有雨。可咋办呢？咱那地里的蒜还没拉一半。”

“准不准？真有雨？那可不能淋了。”母亲开始担心起来。

“咱就是晚上不睡觉，能拉多少？再说三轮车也不能一直用，它也得需要时间充电啊！”爹说出了他的担忧。

说话间，邻居锁叔来家里借东西，碰巧听到：“让恁儿来，一拖拉机拉回来了，还用在这里犯愁？”

爹和娘你看我我看你，他们谁也不愿意给儿子打电话，生怕万一不行，自己还尴尬。

“天哪，多大个事，自己的儿还不好说，我不信你给他打电话他能说不行。”锁叔直来直去。

“打吧，咱试试，不试咋能知道行不行。”娘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她拨通了电话。

“小恩，你能帮忙拉一车蒜吗？恁爹说明天有雨，地里还剩一亩多，不能看着淋雨了。”娘说得怯声怯语。

“我明天还得收蒜去，没空去，你再想法吧。”没等娘说话，那边就挂了。

当天夜里，雨就下来了，爹和娘一晚上都没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