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点半,开始吃员工餐,三菜一汤在瓷碗中闪着油光。我做明档厨师己经两个月了,把我从楼面调至厨房,老板纯粹是为了控制工资成本。厨房换了一批人,生意不好,前面的厨师长受不了压力己经走了。现在没有人担心疫情,只担心生意持续不好,这家餐厅能维持多久,自己会不会失业。尽管吃饭期间大家依然会故作轻松地开玩笑,空气中却飘浮压抑的阴云。倒是有个新来的厨师说,他昨晚兼职做代驾赚了127元。这个九零后厨师大口扒饭,又夹起一块肉,油油的嘴角在灯照下泛着骄傲的光。我不知道他姓名,只知他在工作群的昵称一一代驾厨师代班。很明显,他没来我们店之前,没有稳定工作,既代驾也代班。很多餐厅直接关门,剩下的多是裁员,万一接了大酒席,会请一两个代班厨师,以日薪结算。我们店实行轮休制,也就是老板不必发全勤奖,扣除原本正常休假,做一天算一天工资。没有人反对与抗议,生意确实不好,附近所有的饭店几乎都是这种经营模式,有参照自然心理平衡些。即便心理不平衡又如何,谁也不能轻言放弃工作。我们要尽可能深刻地接受我们的生存,难道不是吗?
记得3月20号复工时,大家比现在显得轻松乐观。吃员工餐,免不了谈起疫情,零增长外又增加了无病症感染者,唇齿之间咀嚼缓慢了一些,话语做作,显得沉重悠长。收银员叹,生意不知什么时候恢复正常(言下之意生意正常工资才能正常)。那时候大家以为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作为普通的工作人员,新闻日日宣传“形势转好”的情况下,他们心中并没有“次生灾难”的概念。一谈到美国疫情,筷子运动似乎轻快了,咀嚼声也带着某种隐秘的欢欣,语速快了很多,“每日确诊病例在10000以上”,声调起承转合中夹杂着莫名的兴奋。不必奇怪,我们这个民族的处世哲学历来是于自己有利的归于缘,于他人不利的归于因果,两者皆不利,归于辩证法。尤其这一次辩证法来得更快,河西三十年擦身而过,河东四十年就到眼前。“爱国主义情结”终归压倒人之为人的基本善良,留下道德性的伤疤。我的筷子停在了碗沿边,想起刚才来了两拔人,向我打探这里要不要招聘员工时眼神中的渴盼,得到否认后,心中的失落跌在了鞋底——下楼时沉滞的回声
老板原本以为疫情过后,在家里憋了这么久的人们应该会报复性疯狂消费,也许当局高层也是这么想的吧——不就两个月而己嘛。然而两个月没赚钱还得天天花钱,甚至有很多人以后不知几个月不赚钱,钱的含金量在心里就具有不同的意味——以往一顿饭的钱,现在是一个月的伙食费。一旦产生了这样的意识,人们变得谨慎小心。我们暴饮暴食文化的形成,皆因集体前意识里残存着对饥饿的恐惧感。15号发工资时,服务员们相互交流发了多少,只是叹口气,连报怨也省了,报怨只有风险而无效果。以前每次发工资,惯例是一起出去AA制吃个宵夜,今年也省了。选择性忘记此事,无人提议,仿佛从未有过这样的习惯。
生意不好的时候,矮个子老板会悄悄地从后面电梯下楼,去附近同等规模的几家饭店打探一下行情。回来时会摇头瘪嘴,说句,都不好,宽阔的额头倒是显得更熨帖了。人就是这样的,安慰剂不能解决病症,却可改善心情。要不做一次营销广告吧?做活动刺激一下消费,老板咬牙切齿地说。我只好利用午休时间把老板嘱咐的活动策划做好。想起去年做了一次活动,天天爆满,累得只想辞工。今年我估计即便做促销活动,也很难达到预期效果——小企业如何斗得过大形势。现在有空也懒得看微信上资讯——这是一个变形的世界,像八爪鱼一样伸出触角与吸盘,勾搭吸附人的意志。我既无法像忠于自己名字的小狗一样真实地陶醉于官方新闻,也不具备哲人般的清醒与智慧去辨析小道消息,只是对这变形世界产生了逆反心理——几个月吃一道菜吃伤的厌烦。
又到下午班时间。外面下雨了,雨丝细小。家与店相距三百米远,我偷懒不愿打伞,雨丝落在短袖衣手臂上并不凉。太阳城拐角处,为了避开拐弯过来的汽车,往路边退,凉鞋踩在水泥地上积水的坑洼里,差点崴了脚。四点半员工餐时间,老板娘说中午来人订了个三备一,心中感觉没那么紧绷。我们这城郊,流动人口少,平时散客并不多,加上红星美凯龙关门,尤其经历疫情后就更少,全靠酒席支撑。以往经验是,但凡预订了几桌,散客也会有几桌,营业额上万并不难。吃过饭看单把货备好。明档的工作并不繁琐,只做固定的四道菜,都是半成品,来单备好,上菜开火即可。顾客还没来,把策划底稿给老板过目,看有没有什么细节要补充完善。
下班时雨停了地也干了,太阳城广场很热闹,变成了游乐场。现如今小孩子的钱最好赚,到了晚上就会有人出摊,旋转木马,蹦蹦床,碰碰车等占据广场半壁江山。另一边,则是大妈们跳舞基地,广场舞真是一项风靡全国的健身运动。我老了会跳广场舞吗?天晓得。回家在小虎房间呆了一会儿,小虎今年估计不会开学了,这几个月,越发膘肥体壮。洗漱后,打开《共产党宣言》,看的是讲超越“卡夫丁峡谷”那一段。
二
有没有觉得,每一个从路口经过的人,额头上都贴着一张十元的钞票?
我面对一锅滋滋响的热油,一边用长筷子拨油里的臭豆腐,一边用玩笑的口吻对旁边忙着煮水饺的小戴说。
是的,只有这么想,我才会两眼放豪光,感觉路上每个人都那么亲切与可爱。小戴笑嘻嘻地回答我的同时把水饺捞出放进打包盒里。
从九月份开始,每天上班,我踏着细碎的步子走向太阳城广场,横穿过湘衡路,来到繁白路口。我的妯娌戴雨晴如今正在这个路口摆摊,卖手工水饺与臭豆腐。水饺一份十元,臭豆腐十元一份。
这也是一份营生。
将暮未暮时分,来来往往下班的、放学的、去菜市场买菜的人、各批发部关门归家的人,需要一份廉价的小食给肚子垫垫底。繁白路口对面,还有个炸油饼卖卤蛋的与小戴各据一方,遥相呼应。小戴摆摊路口地理位置相当好,对面是太阳城与金源小区,左后方是新景家园,右边是和平菜市场,湘衡路两边是砂子岭批发市场,繁白路中央拐弯有个立云小学,到了下午四五点,人就多了。
路边摊低廉的消费吸引着人们聚集,毕竟再怎么说,五块十块,还是不怎么打紧。
小戴己经失业一年半了。以前她在远大公司上班,干着男人一样的活计,公司同工同酬,拿的薪水也和男人一样多。周末双休,五险一金,月薪七八千,对普通人来说,是份好工作。后来公司调她去重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老公正值壮年,如何走得开。用她的话说,所谓调动工作,其实是变相裁员。
小戴想重新找工作,可没法像很多同龄人一样,挣二千多三千加的工资。高不成,低不就,拖下来,也就拖了一年半。幸运的是她老公坤哥那时还在民主路菜市场做水鱼、蛇的生意,加上以往积蓄,维持生活倒不难。
疫情进入第二年了,很多生意不好做。没有被病毒袭击的人,却被经济袭击了。坤哥就是其中一个。野生动物最先中招,蛇是没人敢吃了。饭店生意差得离奇,水鱼生意自是大打折扣。加上菜市场重新整顿,装修,看是好看了,干是干净了,可摊位费蹭蹭往上翻了七八番。
坤哥本就忠厚老实,缺乏生意人的狡猾机敏,生意做了十几年,都没学会给水鱼与蛇注水提高利润的手段。老实人是蠢人的别名,老实人也吃亏。同行赚大钱时,坤哥赚小钱,同行赚小钱时,坤哥只能保本。现在经济这么萧条,坤哥己经在亏本。摊位费一上涨,坤哥只有赶紧撤退,免得亏了老本。
是啊,今年的生意更难做,去年六月我们餐厅关门,我也失去了三千加的职业。七月份庆幸自己又找了份四千加的工资,结果那家动漫城关了开,开了关,起起落我真正只做十五天,彻底关门,好在老板是熟人,还能结算工资。八月份休了整整一个月,九月份又在东家茶膳干了两个月。父亲身体不行,把他从乡下接来,在医院与家中来回几个月,等弟弟工作稳定,晚上能够照顾父亲,才答应朋友去他电游室上分。上班时间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工资日结,十百二十块钱。上面搞行动,朋友会电话通知,不必去上班,比如今天,明天,后天。
我挥动长筷子把臭豆腐捞出来放在钢盆,用短筷子给每片豆腐撮洞,熟练地浇上蒜汁辣椒孜然粉葱花,再倒入一次性餐盒,交给摊位前等候的顾客。这些小吃生意,在我刚嫁到小城就做过。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是泥泞中打滚的最底层。热爱文学,文学并不能带给我光芒,让我从人潮中脱颖而出,让我跻身于高尚之列。如果硬要分出一点不同,那也只能是,他们在夜宵摊上谈论赖小毛这只大老虎被打时会拍手称快,而我会想养肥一只这么大的老虎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小戴有个熟客让我用手机扫一扫二维码,她只差一毛几分钱就能提现200元。换做以前,我肯定理都不会理。但是昨天,我自己还求人点链接成功提现200元,将心比心,人就宽容起来。扫了一下,帮他助力,祝他好运吧,现如今钱难挣。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讲三四线小城的人没追求,夜宵摊上动不动“砍一刀”,都是拼多多活动。现在别人让我砍一刀也砍一刀,让我扫码助力也扫码,我彻底变成一个没追求的人。
夜宵摊一个一个摆出来,这条马路逐渐变得有生机,小戴的这一波生意已经做完,正在清点围兜口袋里的零钞。辉姐从烧烤店出来问小戴,刚才挣了多少钱。小戴整理好零钞,又划拉手机算了一下,一百九十块。辉姐说,你倒好搞,不要什么成本,我们就难咯。辉姐在这开烧烤店十几年,小戴的摊位摆在她铺面旁边,接她家的照明电,每个月出点电费给她。我们家族大,照顾小戴生意的同时,免不了要在她家点一些烧烤,也算是带动了她的生意,她们各做各的,相辅相成,辉姐这话有点酸,倒没产生矛盾,毕竟小戴产品单一,人们点烧烤的钱远远超过了吃水饺臭豆腐的钱,这个算盘她扒拉得清。
杨嫂、亮姐、超妹洗干净手,小戴搬出早就调好的肉馅与饺子皮放在桌子,她们四人围坐,一起包饺子。预计在下一波生意来之前饺子可以全部包完,我则去弟弟那边看望父亲,抬脚迈进繁白路,看着路边的理发店、水果店、药店灯火通明,希望今年会好一点。
三
刘卫东那里怎么样?智哥端着酒杯抿了一口酒,问波记。波记在刘卫东的彩印厂上班,开叉车。唉,就是既不炒我们,也没有班上,上个月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那次开会,听高层透了一点口风,说是上面要公司趁早转型。现在已经倒闭了两家彩印厂,蛋糕越来越缩水,只看哪家撑得久一些。800多个员工,这样子发基本工资也不行吧。你们不是有失业保险?据说这几年失业的人太,很多单位拿不到失业保险了。所以大多数就这么吊着,等员工熬不过自动离职。
宋姐你们觉味公司在九华怎么样啦。智哥问到宋姐时,宋姐把筷子搁饭碗上,觉味现在双休,你讲好不好。以前我们是经常加班,哪有时间聚餐。我说,有看新闻,歌手傅松去世,很多地方槟榔开始下架,早几天去海南的人说,海南那边在砍槟伐槟榔树。智哥,只怕你们饴糖厂也要开始考虑销售渠道了。智哥又喝了一口酒,我也是头昏脑胀的,这一场风波不晓得熬不熬得过。还好我的摊子铺得不大,饴糖厂的工人不是很多,刘卫东要转型就太难了。还有小龙王,觉味,胖哥,这几个槟榔大腕一倒下,多少人要失业。确实如此,槟榔企业是我们这座小城的龙头企业,真的全部禁了,只怕是经济一下子会崩溃。所以上面也没有一刀切,至少长珠潭没有说下架。
今天是双十一,也是素清婶子生日,我们家族谁生日都不必送礼,请几桌聚一下餐,聚餐的饭店是云哥投资的“爱尚饭”,就在附近。族人们住在马路两边,很是方便。智哥说,现在还是云队好,饭店生意红火。云嫂子听了没做声,翻了翻白眼。素清婶子拿起桌上的那包“劲道”扔了一颗放口里嚼,她的槟榔瘾非常大,可以一口接一口嚼下去。小戴说,素清婶倒是不改初衷,我是彻底戒了。自从老太爷过世,我就自然戒了。小戴以前的槟榔瘾绝不低于素清婶。素清婶说,你们这些胆小鬼怕死,我反正老了,不怕。不是怕死,而是老太爷临死前脸上那个大包太恐怖,我有心理阴影。小戴口中的老太爷是她家翁,今年春节死于口腔癌。智哥把劲道从转盘上拿过来,挑了一口。其实有什么关系,吸烟还有害健康,上面也没禁烟。我们饭桌上一般都会放一包槟榔,以前饭后我也嚼一口,去除吃过大鱼大肉口腔中那油腻感,不过我还是控制住,没拿槟榔,而是点了一根烟。云哥说,禁烟怎么行,烟草每年创造那么多税收。
吃完饭我先回家烧开水,果姐与云嫂子与我一道。云嫂子朝我嘀咕,吴智民真的有味,这三年开饭店谁挣钱,还不都是苦苦支撑,原想着今年会好一点,一场雪压垮了宴客厅,重新装修花了二十万。果姐说,我们在三桥做布生意也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撕布撕得手发抖,不好的时坐在店里打盹,几天不开张。又不敢请人,请一个人干活工资奖金餐费,一年开销至少六万。去年还不觉得,今年钱是越来越紧,连麻将都打得少了,只有聚餐时约好了一起搓搓麻将。
我越发觉得把儿子送去当兵明智,否则以现在的行情,毕业等同失业,好多孩子宅在家中玩游戏,根本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大学文凭有什么用,送快递的大学生多的是。去年租我家房子的怡宝水退租,我粉刷了一下墙壁,买了几台麻将机,就开了这家小茶馆。反正家族这么大,大家也有个喝茶打牌的联络点,最关键,还可以就近照顾父亲。没有房租压力,生意好多挣点,生意差少挣点,我对生活要求很低,没什么追求,倒还自在。今年生意比去年差远了,父亲过世后更显清闲,重新拾起文学爱好,守店的同时,在手机上划拉几百上千个字或在微信读书上看看书,权当抵抗无聊时光。
差不多九点多,一切安排就绪,点开八街七号,看收益,今天居然只有1.2元。以前太阳城四楼办了个健身卡,结果老板卷钱跑路,成立了个维权群,后此事不了了之。表姐让我放个机器人进去发单,成了京东购物群,想着撸回被卷的钱就行,关健自动收益,不用管理。记得第一年双十一有900多收益,前两年双十一四五十,今年居然差不多为零。看来不管实体店与网店同样艰难。想起上午接了贵州茅台酒厂的营销电话,客服一个劲儿向我推荐产品,说眼看过年了,走亲访友人情佳酿,优惠力度确实很大。我没有动心,除非求人办事,平常人家节礼哪用得上茅台。挂了电话,忽然想我的电话号码是什么渠道泄露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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