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中学古诗文系列
严羽将崔颢的《黄鹤楼》评为唐人七律第一,这个评价是有争议的,杜子美头一个不服。当然,杜甫人家从来没去争过谁是第一第二什么的,不服的是我们这些拥杜派。
《黄鹤楼》好不好?非常好,这个我在“七律第一是如何炼成的”那一篇里已经有了详细的分析。但说它是七律第一,这个是大有问题的。这一篇借着评论七律第一该归谁,介绍一下格律诗的知识。
对仗
我们在前一篇文章中对比了崔颢和李白的作品,《黄鹤楼》前面两联四句,用了三次“黄鹤”,而《题金陵凤凰台》,三个“凤”字都在首联,为什么李白在这一点上没模仿崔颢?因为七言律诗有一个规矩,颔联和颈联必须是对仗的,“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李白的颔联和颈联是符合规则的,但若第三句还有“凤凰”,颔联就很难对仗了。
再看看《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颈联对仗没问题,颔联诗意自然极好,但显然违反了规则。如果说“黄鹤一去”与“白云千载”勉强在字面上算是对仗,“不复返”和“空悠悠”就差太多了。
押韵
对仗只是格律诗的规矩之一,而且是比较好做到的,更难更复杂的是押韵和平仄。
押韵,简单说就是偶句最后一个字的韵母必须一样。《黄鹤楼》在押韵上是没问题的,“楼”“悠”“洲”“愁”,都压在“ou”音上。当然押韵的规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比如“东”和“送”,韵母都是“ong”,但它俩不算押韵,因为标准的格律诗都得压平声韵(一声二声),而“送”是去声(四声),平生去声的问题后边讲平仄会详细讲。
既然都得压平声韵,那么三声四声的字不是都用不了啦?也不是,格律诗被称为今体诗,这个“今”是站在唐朝人的角度来看的,格律诗就是在唐朝定型的,那么在格律诗定型之前的诗歌体裁都叫古体诗,古体诗用韵没有限制,可以用三声四声的字作为韵脚。
我们读古诗词的时候,会感觉有些诗词并不押韵,多数情况下,这是由于一些字的读音发生了变化。比如“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如果“斜”按照今天的读音“xie”来读,感觉很平淡,如果用古音“xia”,就押韵且朗朗上口。又比如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期(qi)和儿(er)今天读来并不押韵,但若用儿的古音ni来读,就押韵了。
今天的普通话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吸收北方语言后逐渐形成的,与秦汉唐宋的官话差别非常大,但古音其实并没有遗失,而是保存在南方很多地方的方言里,比如苏北方言里,“斜”字的读音就接近“xia”,而苏南吴语地区的“儿”就是读“ni”。
古音保存最完整的方言是粤语。高晓松在有一期“晓说”里提到,哈佛的汉学大教授宇文所安到广州,打出租车时用英语和普通话与司机都没法交流,他灵机一动用汉唐古语说,结果和讲粤语的司机交流很顺畅。如果你身边有广东的朋友,可以请他(她)念几首唐诗宋词,你会发现不仅有些用普通话押不上的韵压上了,而且似乎比用普通话吟诵更加好听,这个原因涉及下面要讲的格律诗最重要的规则:平仄。
平仄
平仄指的是汉字读音。古汉语有四个声调,分别是平、上(shang三声)、去、入。这四个声调并不等同于普通话的一二三四声。很不严谨的说来,普通话的一声二声相当于平声(分别是阴平和阳平),三声是上声,四声是去声,而古语的入声在普通话里已经不作为一个单独的声调了,保留在众多的南方地区方言中。但入声在古汉语里是一个很重要的声调,吟诵诗词不区分入声,就总觉得别别扭扭的,而这也正是前边说的用粤语念古诗词特别好听的原因——粤语对入声的保留是非常完整的。
下面说平仄。平声就是平,上、去、入三声统称为仄,格律诗每一联的出句和对句,其中每个字的平仄都必须是相反的,下面以五言诗举例,因为七言诗的格律规矩就是在五言诗基础上叠加的。
比如起句是“仄仄平平仄”,对句就必须是“平平仄仄平”。例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个规则叫做平仄中的“对”,一联之中出句对句的平仄对不上,就出错了,这个错叫“出对”。
这还没完,仍以五言诗为例,到了下一联,出句的平仄与上一联对句的平仄应该是基本相同的,只有第三、第五两字不同。这个规则叫“黏”,违反了这个规则的错误叫“出黏”。
有了这个规则,我们就可以根据第一句的平仄,推知一首格律诗所有诗句的平仄。你可以想一想“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后面的平仄应该是什么样。没错,应该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怨”是仄声啊,错了!这算“出黏”吗?不算,因为还有个规矩叫“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七律里面,第一三五个字可以不符合平仄规律,五律呢,就是一三不论了,怨是第三字,所以没关系。
可是“遥”也错了啊,遥是第四字,“二四六分明”啊。不,也不算错,因为还有个规矩叫“拗救”,第四字应该用仄声你用了平声,这就是个“拗句”,但第三个字该用平声我用了仄声,两下找补回来了,这就叫“拗救”,把拗句救回来了。
以上就是关于平仄非常肤浅的一点介绍。关于对仗和押韵的规则,虽然讲得也浅显,但总算八九不离十了。而平仄是不可能用这篇小文章解决的,它实在太复杂了,以上只是讲了一小部分规则而已。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唐朝人要给诗歌搞出那么复杂的规矩?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另一个问题:诗歌是用来看的还是用来吟诵的?
今天我们主要是从书本上看诗词,可是你想想与诗最常搭配的动词都是哪些?读诗、吟诗、诵诗,诗在古代是要拿来吟诵的,而且还起到歌词的作用,是要谱了曲来唱的,不管是吟诵还是歌唱,好不好听的标准不仅有文辞的优美,更重要的是音韵、节奏,押韵和平仄就是解决音韵节奏问题的,按照严格的格律规则写出来的诗,吟诵起来就是好听,歌唱起来更加优美。
好,铺垫了那么多,我们终于可以用格律诗的规则衡量一下《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颔联不对仗,这个前面说过了。看平仄,首联用了两个“黄鹤”,而且位置一样,不用想肯定是“出对”了。“黄鹤一去不复返”这一句,平仄规则应当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去”和“不”平仄错了,这是“出黏”。第四句的“空”也犯了“出对”的错误。
我们不否认《黄鹤楼》是一首极其优秀的诗歌,如果说它是唐诗第一,我觉得这完全可以见仁见智,优秀的诗歌不见得要受格律制约,正如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论诗:若是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但既然限定词是“七律”,那么符合格律诗的规则总是要考虑的吧。
于是乎,我们可以拿出另一首呼声很高的唐人七律,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要说明的是,“回”“杯”的古音是huai和puai,与“来”“台”自古就是在一个韵部里,押韵没有问题。平仄就不分析了,结论是没有一个字出律。
对仗呢?律诗的要求是颔联颈联必须对仗,而杜甫的这首《登高》,竟然四联全都是对仗。尾联如果按照本意理解,则没有完全对仗,但若是按一个词一个字这样去对,则是对仗的,试看:艰难对潦倒,苦对新,恨对停(作为动词),繁对浊,霜鬓对酒杯。这种对仗有点像无情对,就是每个字都能对上,但意思对不上,比如“五月黄梅天,三星白兰地”。不光句句对仗,单独的句子里还嵌着对仗,比如风急对天高,渚清对沙白。
这一首《登高》,自古以来被论诗者视为七言律诗的标本,杜甫如炫技一般,从各个层次、各个角度、各个标准去满足七律的每一个要求,而更重要的是,在这重重锁链的围堵之下,寥廓浓厚的诗意仍然如劈天巨浪,排山倒海般的砸向我们,杜甫用他巅峰时期的功力向人们证明:戴着镣铐,亦能跳出最美的舞蹈!
在我心目里,七律第一,舍《登高》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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