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铁跨越纬线,夜风沁凉。我在温差之中到了站。悬空的站牌,巨大的站台,磁蓝的夜空。每个人因为赶路都显得那么自我。矩形的车票在出站口被吸进去吐出来。我低头取票,风吹乱我新剪的刘海,碎发缜密地扎到眼球上,是一种真实。
“妈,我回来了。”我轻轻唤她。那个站在厨房里,罩着波点纹理睡衣的老宽肩膀微微颤了一下,旋即侧过身来,双瞳中是未散尽的冰凉。上扬的双颊肌肉把她眼中的冰层挤碎,好像煎熬的漫漫长夜突然结束,好像乌云里见了青天。
“唉。回来就好。”她略收住话语,用力地看看我,眼神中万千种情绪呼啸而过。露骨、鲁莽、繁密、复杂,让我不敢深究,无力涉足。“赶紧去洗个手,面很快就好了。”
我把行李箱贴在皮沙发旁,去盥洗室冲了个手。汩汩细水流着,把野菊花洗手液的香气稀释得淡雅甜脆。缓缓加温的热水打在寒凉的指关节,创造出新的疼痛,创造出彻骨的孤独。无奈手越洗越凉,我脖颈猛地缩了一下,打了个寒颤,佯装若无其事地关掉水龙头。
一到冬天,那块浅黄油色的擦手巾变得特别干燥。我抽下它,拭去手上多余的水分。毛巾表面粗粝扎人,硌得人心里发慌。自从我和妹妹离开家上大学,家中冷清了太多。那毛巾或许还有很多生活中的小物件都被迫成为冷漠的自证。明明有人在这里生活,它们却派不上用场。除此之外,它们只能昭示着无穷无尽的生命痕迹和世情嬗变。它们未必客观,但如此生冷的写实叫人不敢直视。
母亲娴熟地择菜,持着银白小刀,悠悠地剁着葱花。厨房里交替着脆响和闷响,大概是幸福生活的原声带。简单,原始,让人心安。她双手捧着,下了面,细圆的粉条滑入盛有纯净水的黑色锅底,滑入记忆的弄堂;触到锅底又浮上来,却未能浮出命运的水层。我把小皮革椅子拉出来坐下,无所事事地划看手机。眼睁睁看她在厨房里忙活,让我心中油生无法明状的残忍。餐桌腿裹着棕黑羊皮,靠近地面的高度已经朝上翻卷失了模样,像时光深处的褶曲,溃败着却闪闪发光。看着人把物用尽,物由人消耗。物与人隐形作伴,不失为一种旷日持久、相敬如宾的关照。茶色水垢拓在玻璃桌背面,没必要除去。年岁的痕迹,自有它的况味。这个世界依旧马不停蹄,不用在意墙上的时钟慢了一刻时间。我们是这个世界不曾理会的人。世故,安宁又刻薄。
她的淡奶油棉拖鞋走过来“嗒嗒”响,小绿葱花和老褐酱油,盐颗粒和孜然粉的味道令人精神振奋。我把目光退了回去,用有限的视域瞥她。她的眼中嵌缀着雀跃微光,在我的眼角模糊成摇曳的斑驳,静默闪烁。
“咣”的一声,彩釉陶瓷碗被她搁到我面前。小脚碗底蹭得桌面发出尖厉的摩擦声响。汤汁剧烈地晃动,好在没有翻了碗。小葱花随着面汤溅在桌子上,湿漉漉的,有点狼狈,有点让人回不过神。
母亲的眉角蹙蹙然拧了一下,那些皱纹虚张声势地堆在一起,密到吓人。她忙着抽了餐巾纸擦拭桌面。她想尽力快一些,让她看起来很好,还是以前那个能干利索的母亲。她以为她掩盖了,她得逞了,她成功了。但那不连贯、充斥着卡顿的姿势,让我实在没有能力去忽略她所隐瞒的原相。我一点都不体认她拿这样草率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疼痛感塞满她皱纹的缝隙,一遍二遍三遍。她纵使有百口也莫辩了。
“妈,你手怎么了?”我声音抖着,脱离了管控,歉失礼貌,心里紧张得发懵。
她尽量回避我的眼神,在一脸错愕中强装出虚妄的莞尔。她可能并不知道我也害怕看到她的健康受到折损,不知道我对她未知的回复感到深深的忧惧。所以我也跟着低头,可却一眼就撞见那碗白花花的粉条。它不讨好地斜置在我胸前右方,面汤撒了出去。粉条搁着泡了一会儿,发胀得不行,饱满迫切,要想横冲直撞地溢出来。
我问,你这样多久了?在此之前,我毫不知情。
她道,有一个月了。话音刚落,又怕我胡思乱想于是赶忙解释说,现在好些了。往前伸就得慢慢来,但往后摆还是疼得不行。这不连家务都做不了,过年的大扫除都是叫你小姨来帮忙的,买菜的活儿也交给了你爸爸。她说话的时候像个置身事外的人,客观中带有欺瞒的严谨,就像在陈述他人的糟糕境况。
这并非要命的疾病,也不是剧烈的短痛。但就是这样缓慢的忧伤,痴痴缠缠的隐疾让她不能够过一个像样的、快乐的新年。这毫无疑问地成了她心头大疾、生活大碍。
她说话的时候,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双眼睨瞪,睁得太大。我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否过激。好像小时候最喜欢的洋娃娃坏了,要偏执地、心痛地看很久。她的话字字抵心,字字酸辛。
她的声音熄灭了,我苦难的泅渡终于落幕。我黯然垂下头,一口一口机械地往口中拨面,面汤甩在嘴角上也顾不及去擦。直到口中满得塞不下更多,我才意识到应该动动嘴巴,象征性地嚼一嚼,囫囵咽下去,像吞下一颗巨大的鹅卵石,光滑无比,凉透的感觉直往心窝里面去。
我不由地想起她前段时间跟我通电话,在手机那一端粗粗地喘气。她说是因为感冒了,身体虚,出了大汗,气短呼吸很快。她又是不太愿意回答,支支吾吾了好久,有心挨延着。我当时追问了一些情况,也就索性放弃。似乎只要我们双方都不太认真、不去深究,凡事还能看起来稍稍美好一点,尽管是假的,但安慰人已经足够。
母亲她,总是看起来很好、很健康的样子。
二
吃完粉条后,我径直回到卧室,在房间里踅来踅去,像坐上了一架隐形秋千,每次来回晃得很高,大大咧咧丝毫不怕。好像将不安和危险多加试验就能够烂熟于心,最后倒也可以变成一个看得很开的人,就可以握着银剪子,精准地裁掉生活中让我们措手不及的部分。我扯上了玫瑰鸽灰的窗帘,痴痴地歇在床沿。两侧窗帘的罅隙只筛入一寸青溶溶的月亮光,打在纯白的墙面上,长而媚,像命运的分割线,藕断丝连。放松下来,才感到腹中又撑又胀,虚笼笼地股着,难以缓解。
该来还是来了。生活的波折,疾病的隐喻,还是助推了我思量的潮水。在命运的嬗递中,我是否能够从容地放平肩头,从容地接手生活的重担,维护我的,小小的,四口之家。客观上讲,我们四人作伴的时间要比普通人少掉很多。父母生养我和妹妹时,已经不是青春的光景,大约迟了十来年。而人生有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我的生命里提早缺席。这十几年,一来一去,就像齿的蛀痕,伴随着成长和衰老,迹象和疼痛都被渐渐放大,轻而易举地贯穿了我生命的全部刻度。
躯干静止了好久,莫名地酸痛起来。于是,我便把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身体侧躺,一半的脸陷在枕头里,鼻尖是太阳光和肥皂泡的气味。我微睁着一只眼睛,恍恍惚惚看见小时候睡在身旁的母亲,面庞是红润中略透青苍的白。啊,在我印象中,原来她不曾年轻过,而我曾经却开开心心地认为她还有一些年轻的底色。我伸手轻轻一触,她的影子就散,如无烟的尘土在记忆里淡去。眼中酸胀发干,因为不愿意流泪所以合了眼,迷迷糊糊地盹了好久。
醒来已是凌晨,枕巾上嵌着一湾冰凉凉的泪迹。我呆坐了一会儿。深夜的冷空气,歪缠着我的全身。墙上的一线月光淡了,化成无人认领的落寞空气,冻得人身子一僵。我裹了睡衣外套,扑腾蹬上大摇粒绒睡裤,小碎步跑到盥洗室,拼命地漱口。那碗粉条的味道一直垢在嘴里,直扫到扁桃体的位置。喝水时频率太快,一不留神就呛到,喉咙里猛冲上一阵干气,令人咽部燥痒起来。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家人,我捂嘴闷咳,满脸通红。盥洗室打着顶灯,上眼睑和睫毛在双颊上投下阴影,是苍凉且崎岖的美,有点热闹,有点幸灾乐祸。
我抵着洗手台,低头弯腰平抚呼吸。地面瓷砖也旧了,像薄薄的黄淡鸡油。砖缝隙里是深棕色的污垢,每次清理后又总是很快积累起来。不锈钢水盆带着隐约的铁锈味,静静地反射着顶灯的光。关涉家的角角落落,太朦胧、太遥远了,即使我们之间存在灵犀和呼应。可生活就是这样,凡是分别再相见,总是往我们手中硬塞上陌生感,难免感叹起“此事经年”来。所有细节都在老去,我的父母也逃不掉。
三
我比同龄人更加害怕他们老去。母亲是高龄产妇,怀孕的过程让她尤其吃力,分外敏感。有时我们谈起她的不容易,她就会技巧性地打岔,兜兜转转不知何时换了话题。在培养我和我妹的这十八年内,她似乎活得特别没有女人味。她没有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和护肤品,不会天天穿小高跟鞋和一袭知性温柔的长裙。或许是为了家庭过度的疲劳和付出,加之她本身对皮肤保养并不上心,脸上的小黄褐色暗斑顺着时光的轴线堆起来,让她倍显老态。谁会相信她以前是顶顶瓷白的肌肤?
生命一年一年地过去,她和父亲一年一年地老去,我空有一身猝不及防。他们衰老的表征在过年时显得尤为刺目。我一点都不愿意过年。大多数时候,我只能在一旁哀戚,却还要因为表现得不太快乐而被批评不识大体、缺乏礼仪。世事桩桩件件,像尖锐的针眼,戳得我皮开肉绽。我不希望听一些小孩叫他们“阿公阿婆”。我讨厌面对这样尴尬的辈分之称。想想我才十八九岁,想想我的父母应该是正值壮年,但衰老真的就是他们正在历经的过程,而这又不是一种量变之下的衰老,他们老去的速度越来越快,超越我成长的节奏。仿佛他们成为够格的老人,只是一瞬间的事,好真实。
还记得上一个春节,我陪母亲坐公交车去购置年货,她给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让了座。妇女让小孩对我母亲说,谢谢阿婆。我塞着耳机听着音乐。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前进,在路口右转时特别急。我没站稳,差点一个趔趄往母亲身边倾去,那声乖巧的“谢谢阿婆”恰从我的耳蜗里穿梭而过。我心头一紧,满是凄酸,掉过身子来,愣愣地盯着母亲对着妇女和孩子慈祥地微笑。她的微笑温暖不了我,反而看得我有些发麻。那些含着默许意味的微笑如同清脆巴掌拍着我的脸,“啪啪啪”地响。公交车厢中的汽油味和金属味钻到鼻头,鼻尖微微酸了一下。她何时成了别人口中的“阿婆”,她哪里那么老啊。
我才没有看出来。
但好像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确认了。
我总是在这样的比对中败下阵来,却又一遍遍鼓起勇气自欺欺人。
一发不可收拾。我碰触到越来越多记忆深处的浅滩暗礁。以前上学总是要开家长会的,我父亲就跟我说,家长会就你妈妈去好啦。我去是不是太老啦?他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又好像在言不由衷地嗟叹。他又会说,你妈妈去应该还是正好的,不会老的。他一边用手指捏着酒杯,捏到指尖泛起黄白,一边挑着筷子夹菜。我看着菜中心的窟窿越来越大,菜被父亲毫无意识地拨到盘子的四周,他倒是什么也没有夹上。就是他那张嘴一直微微地咧着,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弧度,维护我卑微怯懦的小小自尊,像一张凄酸的静帧。
四
除夕那日午后,外婆就过来开始帮着我们做年夜饭。她很少直接走到我房间跟我讲话。外面的天气真的好冷,寒气吸附在外婆的棉服上久久不曾褪去。她棉服上的小小冷气团挣脱出来,轻拍我的脸颊。这让我好怀疑这个新年能不能真正温暖、快乐起来。
外婆说:“……你妈妈最近身体不好。不要让妈妈生气。洗碗洗衣服的,多帮着些。还有……”她的双眼后半段下陷下塌,这让外婆开心的时候看起来比较难过,难过的时候看起来更加糟糕。
我盯着外婆的厚耳垂,看她耳垂上苍老的纹理。我必须要这样心不在焉地分散一下注意力,好让汹涌的委屈、悲凉的情绪不要令人措手不及地交汇在一起,直把人眼角逼出泪来,也好让我看起来听得比较认真。再次认识到母亲的现实境况,我没法再乐观。
她说完话后就走了,掩上了门。母亲的情况我早就一一了解,当时的痛楚也没个收场,勉强自我化解过去。好多事情看过了,便一一领会于心。而后被他人再重复之际,原来疼痛并不会因为拥有经验而被淡化。反而愈发像一块狰狞的结痂又被抠掉,下面流动着微凉的血。风吹草动,伤口都发涩发痛。
厨房里很快就传来隐约的流水声和锅碗瓢盆的声音。高压锅“哧哧”地熬着大块的食材,粉软的轻紫色芋头又被蒸上了。我一个人默默地立在家中的拐角,偷偷地望着厨房里的景象。白蒸蒸的水汽散逸在冬天的低温中。厨房的作台上摆着充满丰收喜悦感的年夜饭原料,几朵青菜、码成“品”字的三盒素豆腐、红青辣椒、细年糕、冰冻的白切鸡、腌制的鱼虾干、粉蒸排骨乖巧地排开,我们哪有这么幸福。母亲和外婆两个人静静地站在厨房,像两个不同的时空却又彼此重叠,安宁是虚妄的。估计母亲也没有干什么,只是很简单地清洗一些小菜,然后捞上来。但她还是愿意站在那里,貌似这么做就可以维护过年的某种仪式和秩序。在她眼里的年,永远是一个充满条理的节日,容不得随意,更与健康无关。
开饭前,我们都想叫外婆留下来一起吃年夜饭。她平时跟我姨妈一家住在一起,给我们准备了一桌好菜,自己却要匆匆回去,去填满另一边的年夜饭座位。她在我们有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谢意的情绪里若无其事地离开。在我们的“再见”中,她的关门声笨拙、沉重。这新年的热闹气和喜悦气,绝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提上劲来的。
我们一家人看着这一桌菜有些晃神。餐厅里的灯全都打开了。暖黄的灯光衬托食欲,又温情又深情,可也有浅浅的衰败。灯光安然地照耀着,光线雾煞煞的。或许是因为广州那种偏向热带的气候,相比之下,故乡的天候看起来还是不够热忱、不够受人欢迎。这让家中的一切都带上了旧年的凉意。抑或是,周遭的一切都渐渐老去,无一例外。没有什么灯火通明,没有什么能够永恒照耀如昼。
值得一提的是,玻璃餐桌中间的那一碗年糕特别满,盐粒在白年糕上闪闪动人,还有淡淡的洋葱香。可现在,我们之中无论是谁都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但不管怎样,这年夜饭还是要圆圆满满、踏踏实实地吃下去,让高兴的人不高兴的人,让年轻的人年长的人都把旧年里难以放下的梦,和这些食物一起消化掉。
吃完饭,我就去收拾了年夜饭的碗筷。刚刚回家时,我父亲也总是劝我需要多多做家务。但他也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要求我。他总是试探性地问我洗不洗碗,他太知道我不爱做家务。而我也总是回应他“好”,没有说什么真情实感的下文。有时吃完饭,我总是懒散地歇一会儿,津津有味地忘我地看手机。倒不是把洗碗的活儿给彻底忘了,只是父亲太清楚他女儿是一个健忘和懒癌的惯犯。我从房间里出来,走到厨房准备洗碗。米色的遮光卷帘拉到一半,倾斜的日光安静地铺在乳白色的地瓷砖上,漏到那些晾在银架子上的餐具碗碟中,像细密的鱼鳞一般锃亮。空气中弥漫着柠檬茶洗洁精的冷香,我怔怔地停在原地,凝视着被父亲默默洗掉的碗。我意识到,这是他对我懒散之心的最大庇护。他始终别扭地给予我尊重。然而,这也多多少少包含着他早已习惯的无奈。
我倒是什么忙也没帮上,是一个被认证了的,用处很小的人。
五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看完春晚,今年也不例外。家乡过年有个传统——大年初一初二照例祭拜先祖。一觉之后便要上山扫墓,所以也不得不早点安眠。母亲因为手臂的疼痛,没有去。父亲也不料患了重感冒,也去不成。最后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个人去了。扫墓祭拜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后生们很多都离开家乡在大城市里安顿生活,长辈们的身体状况也一年不比一年,一切都是难免的、身不由己的。还有几个老人,走着走着,就成了被祭拜的逝者,走进了那个永不复回的时空。身边消失的那些人,暂时没有新人来顶替他们的空位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即使人少了还是可以上山扫墓的。可冷清之余,我慢慢意识到,热闹一些总归还是好的。毕竟大过年的,谁不想尽量团一个大一点的圆,攫取一点点稀薄的温情。即使平时并没有那么亲,没有把血缘关系诠释得多么刻骨铭心,但我们毕竟是可以一起过年的人。于是,在这样的关系骨架中,我们身处在一个大家族,彼此对于彼此,又是多么重要。
从国外回来的哥哥,很快就上手帮着他父亲一起除去墓碑前一年一生的浓密野草。他们拿着小砍刀,麻利地扯起团团杂草,落拓地扬起刀割掉。生活中,恐怕没有什么事能够这样利落地被处理掉,这就是人与人的复杂。相比之下,可爱的事还是很多。
早晨冷白的浓雾渐渐淡去,轻金色的日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过滤下来,被筛得细而绵长。四周的空气干燥起来,飘荡着冬季里特有的微小灰尘。姑姑接过他丈夫脱下来的外套,圈上手臂,跟我并肩站着。以前跟我一样高的她,还是有一点佝了,明明还是一个身材匀停的女人。她认真地看着我哥,嘴里特别动人地说:“你看你哥,是会做事的人啊。他最近在工作上也很好啊。”我浅浅地点了点头,侧过头看了看姑姑。她眼瞳里映出迟暮者的心酸和欣慰。在这些人的目光中,往往轻易就能循到一丝老去的踪迹。衰败自有它的道路,身而为人就没得选择。我把双手插到绒口袋里,捏成小拳,悄然摩挲着手掌,看着他们把黄白的小菊等间距摆好。日光下澈,我似乎被这样的凄美感动了。我的一个阿伯,一起帮忙干完活,有些疲乏了,便拄着石台,低头歇着。他身前就是墓碑,像在休息,又像在悼念,甚至显得有点垂头丧气。我平生第一次为他感到难过,目光里的歉然是我唯一的真心和表达方法了。原来我跟他那么不熟,真是说不过去。
晚上的酒宴,父亲顶着刚刚好转一些的风寒感冒还是去了。毕竟还是自家招待的新年酒,母亲不能出席,从排面上讲,父亲总是要来的。我因为刚刚剪了刘海,带了隐形眼镜,擦了粉底,亲戚们都有点认不出我。他们看着我长成大人的样子,又跟我父亲开着“老来得子”的玩笑,一杯一杯地灌酒。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他们肆无忌惮,或许带着一点不可理喻,我父亲正生病呢。可这个玩笑又在无意之中把气氛慢慢加热起来。在酒酣耳热之际,出于某种台面的逞强和规矩的惯习,谁都不应该成为气氛的破坏者,好让觥筹交错永远鲜亮美丽。我赶忙劝慰自己不要这么小气,不许这么斤斤计较。但除了我和妹妹之外,这样的复杂情愫是他人不能感同身受的。我不知道母亲不去酒宴,亲戚会如何看待她。好像因为大过年,生病这个理由显得不那么重要。但又觉着,新春和睦,似乎很多事情都能被囫囵敷衍而去。此时此刻,我真的特别希望自己变成那种会在酒宴上说话、带动气氛的小孩。仿佛这样就能弥补母亲未能出席的遗憾。想到这里,心中的亏欠和羞惭,是百分之一百的。
但新年酒宴也没有那么乏善可陈。在亲戚的口中,我也一次次确认自己已经到了某一个阶段,到了那个要开始真正分担和承受的年纪。对于这一切,我又是厌烦无止又是感激不尽。
次日的降温,使今夜就提早凉了起来。酒宴结束后,我和父亲还有妹妹走在街上。风把我的刘海吹得直掀上头顶。道路上川流不息,像这个世间的欲望在纵横,瞬息万变。等公交车的人拥簇在站牌一边,好以此来遮挡冷风。父亲把双手抱在胸前,对我说“好冷”。我说“还行啊,是降温了”。他的脸很长,下巴方方平平的,双颊瘦削得很,高颧骨,一双深邃的黑眼睛。风吹着他,头微微地低着,像一只温驯的老鹿。我觉得他一定是比较瘦,才会显得这么衰老。
他远离了人群,自己静静地点了一只烟。烟雾袅袅地升起,很快模糊了他的脸,我只依稀看得见他脸上的沟壑。我想到几个月前被查到肺癌早期的亲戚,再看看吸烟的父亲,突然很害怕。于是我气势汹汹理直气壮地撞在他的面前,非常可恶地说,不要抽烟了,你这个年纪万一查出什么病怎么办?
他显然是被我吓到了,夹着烟头的手往后一躲,烟雾横亘在我们之间。吸到一半的烟落到地上,他右腿稍稍一撤,将其踩灭。他看穿了我明明白白的担忧,也是愣愣的,嘴里小声地说着“噢……噢……”。我也被混乱的联系、夸张的想象力绑架了。我真的怕他生病。在未来什么都看不见,一切都是未知的,充满着不确定的现在!我只希望我处在生命巨变时期的父母,能够平平安安,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因为现在的我,能够给父母的,几乎不足称道。我能做的可以四舍五入为零,也就是说我什么都做不了。
六
因为不恋家,我早早地就回到了广州。与其说是不恋家,不如说在十九年中,我始终没有找到一种能够坦然面对一切家庭生活细节的模式。不依恋,却还是常常挂念。在回广州之前,母亲一边穿秋裤一边跟我说她要去上海看医生。看着她因为衰老而渐渐流失掉肌肉的小腿,线条简洁优美,但我又替她深深浅浅地心酸着。岁月这样日积月累地侵蚀她的肌体、她的生命,看了真叫人掉下催心的眼泪。我问她什么时候去看,她说大概十四号吧。我想了想,那天是情人节。我问,是去看手臂吗,却得到一个大相径庭的回答。她说是去看乳房的问题。我又着急起来,连忙问道,现在情况很不好嘛。她已经很平静了,在老去的日子里,疾病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她说,不是,只是复查。一字一字,烙在我的皮肤上,成为一块一块硕大的青瘀。想到她的手臂还没好,就觉得她身体大不如前。这又给我一种她不会对症下药、不去解决燃眉之急的错觉。我又问她谁陪你呢。她说自己一个人去。我问爸爸不陪你吗。她又说你爸厂里年后也很多事,没有必要啦,自己可以的。这让我一个即将要收拾行李准备离家的人特别负疚,心里切切实实地疼。她平心静气的样子真让我害怕,所谓老而弥纯,我以前看不懂,而现在看懂了又失控地伤感起来,我担心她哪一天真的自顾自跟生命妥协了。
情人节去看病。快十九年了,她好像从不过情人节,更准确地说她从来不过那些额外的节日。而这盛大的春节,是她过得为数不多的节日,我却没能完整地陪她,只能给她一个破碎的团圆,一个形式主义的安慰。她嘴上没说,我不仔细看,倒以为她真的满足了。实际上,她的眉眼里已是无穷无尽的失落感,而我却开开心心地忽视了。我就这样离开,恐怕她心中也从此打下了一个牢固的郁结。面对匆忙的别离,人总是会介怀的,而在他人的执意面前,这样的介怀却终将被姑息。
她买高铁票的账号在我的手机上没有退出登录。它在二月十四日的早晨提醒我,母亲要出发了。我眼前好像浮现出母亲独自背着藏蓝色双肩包的身影,一只迷你行李箱。在一个浪漫节日的清晨,独自一人前往一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地方,独自一人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完成各种检查,独自一人拿到检查结果,独自一人想想接下来应该如何生活。我好像看着她在某一张地图上行走,清楚地了解到她生命的轨迹,在我的生活里悠然苍凉地驶过。她说她不是我幸福的终点,而她也从没要求过我要给她怎样幸福的往后余生。
面对命运的无常,美丽竟然是那么不经细看。太认真就会从其中看出衰败来,生命没有办法关照每一个人。但最差最差,我们依然拥有很多机会,可以假装地高兴一下。好在我身边的人,都在努力地维持生活的体面,好在凄苦中也有朝气,好在耐人寻味的细节也都没有被全部浪费。好在新的一年,生活也不全是苟且的,依然可以若无其事地活下去,我们终于又可以选择新的渡口了。
母亲她就这样坐上了开往上海的高铁,车窗外是她陈列的记忆和故土。有些路,还是她一个人走了。但她的心里,始终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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