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具尸体被放在叶远面前的时候，叶远刚从一地的易拉罐中挣扎出来。穿便服的男子皱了皱眉，轻轻咳了一声。

“嗯？”叶远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屁股又在地上挪动了一下，刚好碰到脚边的玻璃瓶，瓶子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半瓶液体顺着瓶口流出来，在棕色地毯上留下一片深黑色的污渍。

地毯上遍布着这种深色污渍，那便服男子皱着眉向后退了一步，这才开口说道：“叶医生，作为一名法医，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酗酒的危害。”

“嗯？哦。”叶远挑了下眉，又哼了一声，算是作为回应。便衣男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是两个小时前死的，死于内脏坏死，胃穿孔，胃里残余少量碳酸钠的成分，不排除他杀，但初步确认为自杀。”

“都确认是自杀了，还来找我干什么，我可记得我今天休息。”叶远懒懒的说，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没关，看你这样子，恐怕人什么时候走的你都不知道。”

叶远闻言抬起头眯着眼睛四处看了一下，然后“嘿”的一声笑了出来。便衣男子扔了一件衣服过去，刚好砸到叶远头上，“衣服给我穿着，人我已经放在机器上了，上面希望通过‘记忆’确认他的死亡原因，这事儿你也应该见怪不怪了，下午三点之前我需要一份详细的报告，材料放在你的桌子上，就这样。”男子说完，瞟了一眼叶远的房间，又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下来：“注意安全，三点还没有你的音讯，我会过来，还有，找个时间把你这狗窝收拾收拾吧。”

那男子走后，叶远把盖在脸上的衣服抓了下来，“别这么认真啊，悠夏。”叶远轻声嘀咕着，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眼睛看向横躺在机器上的男子，那眼神里，哪有还有宿醉的感觉？

记忆么。

叶远走到那男子身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他深邃的瞳孔仿佛要把身边一切光源抽干一般，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叶远平淡的看着那名死去的男子，然后着手把一些连着线的细针刺进男人的大脑中。男人的头发已经全部被剃光了，这是为了配合“搜寻记忆”的需要。

“服用碳酸钠自杀，你是在给自己处刑么。”叶远一边调试机器一边喃喃的说着，之后他坐到机器旁的躺椅上，给自己戴上了一款类似VR的头戴仪器。

记忆的可视化、可感化，是人类在对大脑的研究上作出的最新突破，五年的时间，警方推出了一款简称为“记忆”的机器，可供人与人之间进行记忆对接，对接的甲方能够单方面进入乙方的记忆领域，以此搜寻自己需要的线索，可以说，“记忆”的推出对于刑侦破案有了十分巨大且效果明显的帮助。

叶远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刚才牢牢地记住了被连接者的长相，进入“记忆”后，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以免迷失在对方甚至是自己的记忆领域中，由于记忆的场景太过逼真，迷失的人会很难找到出来的路，直到本体渐渐死亡，可以说，这是一份一不注意就会致命的工作。

“记忆对接成功”机械化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叶远吐出一口气，好让自己更加平静下来。

“进入记忆，倒计时，3,2,1。”

叶远昏睡了过去。

第二章

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压了下来。

小镇里的几根树枝被风卷上了天空，不一会儿便被厚重的云层吞没，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狂风进而开始敲打着那些玻璃，木质的窗扉颤抖着发出悲鸣，黑暗蛰伏在那些老旧的窗帘后面，屋内静悄悄的。

小镇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两旁的商铺一派颓唐破败的模样，木门被风拍打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种现象没有持续太久，黑暗笼罩了整个小镇，空气浓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突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猛地将整个小镇照的通明，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急急的闪过，躲避着那束光，那光芒一闪即逝，紧接着，震耳的雷声从远处铺盖而来，如同千军万马的车轮碾过大地，小镇沉默的等待着，安静的可怕。终于，一滴雨掉了下来，在泥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坑，紧接着，千万的雨滴蜂拥而至，砸的青石砖“啪嗒啪嗒”的响，小镇笼上了一片水雾，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夜深了，暴风雨丝毫没有停息的趋势，仿佛较之前更大了一些。一个黑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闯进一片浓雾之中，没多久，他就踩上了一块坚硬的石板，后面的道路突然平坦了起来。那人走了两步，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的摔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见那人缓慢的撑起身子，脸上沾了泥沙，额头也擦破了，他却仿佛没有知觉，继续向黑暗深处走，步伐变得有些蹒跚，黑暗随即吞没了他，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从那片浓密中传出来，瞬间便消散在狂风骤雨中。

  “人们都睡着啦，请声音小一些。”面前的黑暗中透出了一丝光亮，一个声音轻轻的响起，又被嘈杂的雨声淹没，木质的门扉开了一条小缝。

一个黑影呆呆的站在那扇门前，一动不动，任凭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

  “快进来吧，你都湿透了，会感冒的！”声音带了些催促，门又被打开了些，一张白净稚嫩的脸孔出现在黑影面前，随后一把把黑影拉进屋内，木门被重重的关上，小镇又回归了黑暗。

和外面的狂风骤雨不同，屋内是安静平和的，四面的墙壁上摆放着不同样式、大小的时钟，它们整齐而有秩序的转动着，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小屋不大，家具也十分简单，角落里横着一张小床，屋子正中摆了张小木桌，加上几个木凳，就占了小屋大半。剩余的一些空间被摆满了不同品种的鲜花盆栽，小屋里暗香四溢，却连行走都十分困难。

木桌上亮着一盏复古的英式煤油灯，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整间小屋看起来就像中世纪某个魔女的栖身之所，在一扇透气的窗户都没有的情况下，显得格外的神秘而又压抑。

“有一些简陋，请你不要在意。”说话的是刚才那位少女，很明显她是这间小屋的主人，此刻她正低着头，双手不自然的搓着衣角，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仿佛要和这间小屋搭配一样，少女的穿着也十分的简陋，几乎没怎么穿，只有一件小号的麻布衣套在身子外面勉强遮挡。少女的身材已经发育了，衣服却刚刚盖过她的臀部，腰和胳膊的位置都磨出了小洞，两臂的袖子一个长一个短，衣服的料子由于洗了太多次而显得粗糙不已。少女实在太瘦小了，以至于一件普通成年人的上衣套在她身上都显得宽大。

“黑影”仍在门口呆呆的站着，在煤油灯的照耀下，“黑影”终于露出了真容。那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他穿着被暴雨淋透了的黑色NIKE外套，裸露的肌肤白的透明，雨水顺着少年的脸颊“啪嗒啪嗒”的滴到地上，脚下已湿了一大片。他看上去比少女稍微大一些，此时正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少女，一句话也不说。少女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手更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她尴尬的挠挠头，场面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时间在小屋里缓慢的流淌着，断续的“滴答”声令这里显得静谧又单调。

少女低着脑袋，看着地板，双手不时的搓着衣角。突然，少女“啊”了一声，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叹的发出声音。之后她快步的走到自己的床边，从床下拖出一个竹条编织的小“箱子”来，少女从里面翻出一块褐色毛巾，又快步的走回少年面前，将毛巾递了过去，说道：“这个，这是我的，不介意的话就快擦一下吧，这样下去你会发烧的。”

少年嘴巴蠕动了一下，疑惑的看着面前那块看起来脏兮兮的方块毛巾，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少女涨红了脸，她递出去毛巾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脸发烧一样的红起来，过了会儿，少女咬咬牙，直接走到少年身后，亲自帮他擦拭起来。

少年并没有反抗，任由那个女孩的毛巾在自己头上胡乱的揉动，少女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让他莫名的安心。

第三章

暴雨下了一夜，小镇内几棵年份不长的小树被狂风生生的刮断，横陈在路边，街道上一片狼藉，枯叶盖着麻雀的尸体铺了一地。小屋内却异样的安静，与世隔绝般的，只剩下钟表单调而又规律的“滴答”声响。

少年真的发起了烧来，躺在少女简陋的床上痛苦的呻吟了半宿。直到左边墙壁上的时钟敲击了六下，发出冗长又刺耳的悲鸣，跪在床边祈祷的少女站起身，开始第四次帮少年擦拭身子降温，她欣喜的发现，少年的烧终于退了。

而在少年的心里，那一片黑暗，黑的不见边界，仿佛将整个世界都盖住一般，他终于迷失了，不再抵抗，任由身体缓缓的沉溺。

少年感觉自己睡了很久，迷迷糊糊的，在他即将溺死在那片粘稠的黑暗中的时候，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将他拉了出来。少年吃力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模糊昏暗的房顶，低矮的仿佛就在眼前，马上要整个的砸到他脸上似的。少年撇了撇嘴，把视线移到一边，砸门声仍在继续，比刚才更加激烈，夹杂着男人粗鲁的叫骂声。少年看见少女正颤巍巍的往门口走去，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个不停，少年刚撑着床沿坐起来，大门终于经不起摧残，被踹了开来。少女尖叫着后退一步，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刺眼的光直直的照了进来，直刺的少年抬手捂住了眼睛，接着，他感到几个人踏着沉重的步子闯了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浓烈的酒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下一秒，少女嘶哑的尖叫声掺杂着剧烈的挣扎又响彻整个屋子。

  一个男人在低声嘶吼着，嘴里发出着些无序的音节，紧接着，“撕拉”一声，好像谁的衣服被撕裂开来，少女的尖叫变的更加惊恐了，然后是一阵不小的骚动，混合着男人们皮带清脆的“叮当”声响，少女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

酒精的气味浓的令人眩晕，少年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他捂住眼睛的手仍没有放下来，少女痛苦的哭喊令他的呼吸也停滞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让整个室内猛地安静了一秒，少年通了一口气，刚才那股强烈的窒息感略微减轻了一些。“啪！”耳光又响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然后又一下。少女完全没了声音，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又大了起来，有节奏的，伴随着屋内永动的“滴答”声，单调而又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的喘息声急促了起来，不久又猛地停住了。少年的心头剧烈的收缩了一下，一股难以名状的痛苦席卷了他全身的神经，脊背上的凉意一阵接一阵的袭来，少年使劲的按住自己的胸口，开始大口的喘起粗气。

  “咦？”

不远处，一个男人站起了身子，把脚边的少女随意的踢到一旁，另一个男人便马上围了上去。少年感觉那男人的脚步逼近了，他想逃跑，可是腿部早已软的没有了知觉，下一秒，他就被提了起来。

少年终于看清了面前的那个男人。他没有多少眉毛，眼珠小小的，像黑豆子一样小，却散发着阴冷的光，他脸颊上有被火烧过留下的疤痕，从颧骨一直延伸到脖子。他的毛发很稀疏，整张脸精瘦精瘦的，就像一颗骷髅披了一层皮衣（这是少年当时最直观的想法），胳膊却异常有力，双手就像运输货物的大型轮渡上的铁钩子那般坚硬无比。

瘦小的男人掐着少年的脖子，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小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了一遍，喉咙中发出被炭火灼烧过的嘶哑的低吼。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嗯？”男人问道。

还没等那男人说出下一句话，另外一个男人已经从少女身上爬了起来，“别管他了，时间要到了”那个男人说道，接着他的面色突然狰狞起来，乃至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绝对不允许误了时间！”他阴恻恻的说着，然后提起赤裸裸的少女走了出去。

“黑豆子”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那少年因为恐惧，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眼珠子转了一下，突然咧开了嘴，“那就和我们一起行刑吧，先烧死她，然后是你！哈哈哈！”“黑豆子”残忍的笑了出来，然后再不顾少年的挣扎，提着少年便走了出去，一边笑嘴里还一边嘀咕着，“是啊，这次一定能烧死她，一定能！”

第四章

小镇里的街道已经干了，天色有些阴沉，光却十分刺眼。

道路上堆满了干枯的落叶和稀碎的泥沙，渐渐有人走出了门，面无表情的走来走去。不远处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木台，半人高，周围铺满了枯木和干燥的树叶，木台上插着一个简陋的木制十字架，死去的麻雀尸体被捡了过来，有序的摆在木台上面，绕着十字架围了一圈，像是什么奇怪的符号。有的人围了过去，开始围着这个木台转圈，嘴里嘟囔着人听不懂的音节，声音时高时低，疯疯癫癫的，不一会儿，那木台周围便围满了人。

少年涨红了脸，双手挥舞着拍打男人的胳膊，却无济于事。那男人拎着少年走到空地旁，停了下来，他把手里的男孩扔到地上，接过之前和他一起的那个男人递过来的麻绳，把少年捆了起来，让他面对着空地上的那处十字架。

十字架上此时多了一个人。

赤裸的少女被绑在上面，白皙的脖子已经被一个套绳勒出了红痕，她的双手张开，两处手掌被两颗黝黑的铁钉固定在十字架的两端，粘稠的血液顺着她的胳膊流到身上，滴在木台上，混进麻雀的尸体中。少女的双腿无力的垂下，双脚已经凌空，她的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胸前，那两抹隆起在浓密的覆盖下若隐若现。

少女这时微微的摆了一下头，抬起眼皮看到了不远处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那少年正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她，她突然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然后，她冲着少年，笑了一下。

少年很想要冲上去，冲到少女面前，他甚至很想用自己嘶哑的嗓子吼叫出来，但恐惧令他双腿发软，浑身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他甚至失去了挣扎一下的力气。幸好这时后面还有一个人用手死死地压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以至于不会太过丢脸。这时他竟会想要感谢一下那个男人。

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麻雀腐烂的尸体混着少女血液的味道吸引了一群乌鸦在四周盘旋，少年早已停止了颤抖，他只是麻木了，他无神的看着十字架上的少女，那少女对他笑了一下之后就一直垂着头，再没有什么动作。少年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具体奇怪在哪儿他也说不清楚。这时，和“黑豆子”一起的那个男人提着一只火把走到木台旁边，围着木台转圈的人全部停了下来，陆续退到一旁去。他举起火把，那群人便跪了下去，伏在地上，他摊开双手，对着天，嘴里又念出了一些奇怪的音节，然后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的下体鼓起了一个大包，整个人就像是在承受巨大的兴奋感一样，等他浑身的颤抖结束了之后，他把手里的火把扔进了面前木台的枯叶中，说也奇怪，火势一下子就窜了起来，十字架上少女白皙的身体瞬间被火光映的通红，她垂着头，仍然一动不动，不一会儿，那少女以及整个木台就被熊熊大火吞噬了。

  那个男人开始疯狂的笑了起来，包括少年身后的“黑豆子”，那些伏在木台边的人们又站了起来，他们面色狰狞的，开始围着火焰跳起了舞，火焰中不时传来枯木碎裂的“噼啪”声。

这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从人群中传了出来，这声叹息就像病毒一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人们不再舞蹈了，笑容停在了他们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绝望的情绪，就像毒虫一般啃噬着他们的心。他们知道那声叹息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那是命运的叹息，是死亡，是腐朽，也是新生。那声叹息来自一个少女冰冷的怜悯。

火焰中，巨大的“噼啪”声猛地传了出来，就像有人踩着枯枝前行一般，在那群火光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一个曼妙的人影显现了出来，她踏着火焰，就像踏着草地，那些火苗在她身边欢快的舞蹈着、跳跃着，把她保护在其中。

少女走了出来，踩着火焰，在身后留下一条焦黑的火径，那些乌黑的秀发在身后飘浮着，迎合着火苗的舞蹈，仿佛有生命一般。

她的双眸在火焰中变成了深红色，带着一股妖艳的美，她仍是裸露的，周身的火焰逐渐的小了下去，露出了白皙的脖颈与双肩。少女径直向那少年走去，挡在她面前的那些呆滞的人们一碰到她就会被烧成灰烬，可人们却仍没有反应，只是呆呆的立在原地。不一会儿，那少女便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就这样呆滞的看着面前的少女，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到现在也不愿意相信，直到少女伸出手抓住他身后那个男人放在他身上的手臂，那条手臂瞬间燃烧了起来，火势猛地上卷，便将那个男人烧成了灰烬。

少女蹲在了少年面前，看着他，透过那深红的眸子，少年看到了自己的脸。

不，那并不是他的脸，那眸子里倒映出来的，是一个哭泣的陌生人！他在酗酒，然后宿醉，在疯狂的抽烟，在自残，吃药，和各种陌生的女人上床。

两行泪从少年的眼中淌出来，却在刚到脸颊的时候就被蒸发掉了。

很痛苦啊，很痛苦吧。

  “原谅我，蔷薇。”

少女温柔的笑了，她伸出手来，捧住了少年的脸。

剧烈的灼烧感席卷过来，火焰从少年的双眼中猛地喷薄出来，他坠入了一片黑暗中。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