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百万美金

某年某月某日早上七点三十分。

广州东莞佳佳乐公司男生宿舍521房间。

打工仔郑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以至于他在梦里笑出了声，同宿舍好多人都听到了，一大清早，就不停地有人问他头天晚上做了什么美梦，笑得那么响亮，好像整个宿舍楼都在摇晃，哥儿几个还以为发生地震了呢，郑爱不言语，对着说话的几个人微微一笑，自顾自洗脸刷牙。

他们说得夸张了点儿，可是他郑爱做梦，在梦里笑出了声，那倒是千真万确。

这事儿得关起门来说，要不然，有人会笑掉大金牙，到时候惹出官司可不好，有人会得红眼病，还有人会骂他傻瓜的。

我和郑爱是哥们儿，关系自然铁打铁，尽管如此，我还得软磨硬泡，外加两个肉包子砸人，这才降服了那家伙，说是说了，藏头露尾，结果，结果我的一颗小虎牙笑没了，平日一顿吃三碗饭，那天一顿吃了半碗饭。

那个梦是这样的——

说是有一个亿万大富翁，他看上我们的郑爱了，悄悄潜入他的梦里，对他说自己有一个千金，芳龄二八，貌美如花，气质高雅，谈吐非凡，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想把她嫁给他，外带一份厚礼四百万美金，郑爱这小子不是被金砖砸中了吗，哪里想到这家伙狗子坐轿子，不服人抬举，竟然婉言谢绝了，他对大富翁说：“您的美意好意我心领了，也非常感谢您看得起我，但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我们谁也离不开谁……”听了小郑的话，大富翁欣然微笑了，说自己非常高兴，说他是个好孩子，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当即表示愿意给他五百万美金，算是提前给他的新婚贺礼，郑小子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舞足蹈，就在这时候，闹铃响了，天亮了，该准备上班了……

真是个美梦啊。

不错，郑爱的确有个女朋友，她的名字还蛮奇怪的，叫什么碗儿，如今那碗儿，唉，不说也罢。

事后我想：这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爱情，有没有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爱情？爱情到底是什么？都说这是一个泛爱时代，爱情就像海水里的泡沫，果真如此吗？更重要的是，一个女朋友和几百万美金放在天平上，可以一较高下吗？滚滚红尘，诱惑重重，两个城市之间的爱情经受得住时间的鞭打、沉淀和考验吗？

或许，郑爱是在编故事，可是他这人一向固执认真，说不定那一切都是真的，那也不是不可能，一切是否如我所想，实在是个难题，就让时间来裁判好了。

反正，郑爱是个蛮有意思的人，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譬如说女朋友和百万美金，这时候，我突发奇想，自己要做一回私家侦探，一来，挽救他帮助他，让他把自杀倾向消灭在萌芽状态，二来，调剂枯燥乏味的打工生活，当然了，少不了要请他吃吃饭，喝喝小酒，这样才能得到第一手新鲜的素材，没办法，他那个人就好那一口。

佳佳乐公司是一家集生产销售研发于一体的家电制造公司，主要生产各种各样的影碟视盘机，公司规模不小，产品远销新韩马泰，有些也出口日本，拥有员工万余人，我和郑爱呢，就像大海中的两颗沙子，终日上班下班上班下班上班下班，日子单调而重复，枯燥而乏味，平日里还好，轮到赶货的时候就有些糟糕，整个人就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运转，运转，运转，每天晚上都加班到很晚，时间一长，整个儿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干手中活，即便如此挥汗如雨，一个月也就挣个千儿八百，心里憋屈得慌。

每每回想车间饭堂宿舍三点一线的战役，实在是千般滋味在心头，想当年高考那会儿，也不过如此，每天就是教室饭堂宿舍三点一线冲刺，就是上厕所也还想着世界末日火山爆发，目的是快点解决，多挤出点时间备战高考，可结果呢？

十年寒窗苦，一朝论成败。

高考落榜了，四处漂了一阵子，迫于生活的压力，最终向现实低头，踏上了打工的道路，不说挣多少钱，至少要自己养活自己，于是乎，这就进了佳佳乐公司的大门了，初来咋到，人生地不熟，什么也不会，只好任人差遣，上了生产车间流水线，日复一日地重复那个简单的动作，有时候烦了恼了怒了，恨不得自己是超人，双手充满力量，手掌轻轻一推，就把那该死的公司整个儿送进太平洋或者印度洋了，那真叫一个爽，我敢打包票，这种念头不只我一个人有过，好多人都有过类似这样的想法，而且异常强烈，郑爱当然是其中之一。

说起郑爱那小子，我就想大笑特笑。

我们俩是老乡，是同班同学，是好朋友，也是敌人，情敌，这事儿说起来就像陈年的老酒稻花香。

想当年，我郑乾坤上学的时候，那是要人品有人品，玉树临风，浓眉大眼，是要文采有文采，要风度有风度，要温度有温度，是好多美女靓妹心中的白马王子，梦中情人，所以追我的女孩子要拿火车皮拉，假如排队，一字儿拉开，肯定可以从北京排到巴黎去，要是她们都下河游泳的话，那世界上非得有两个太平洋才行，要是她们一起流泪的话，那长江肯定发生千年一遇的洪涝险情，当然了，要是她们一起笑的话，不仅可以压倒世界上所有的声音，而且还可能把苍天撑成一个超级大孕妇，挺着那圆滚滚的肚皮躺在那里，动弹不得，要是她们一个二个三个五个都要嫁给我的话，我会幸福得死掉，不，我得跑，我得逃，我可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无数个新娘从遥远的地方跑过来，洁白的婚纱像汹涌的波涛，像翻转的云朵，像纷纷扬扬的雪花……我需要找一个海陆空三用的交通工具……

相比之下，郑爱可就有些惨了，相貌平平，不酷也不帅，要人品没人品，要才学没才学，沉默寡言，不会搞怪，连俏皮话也不会说，女孩子对他，当然是敬而远之了。

当然，事有例外，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后来，总算有一个女孩子对他有感觉了，放电了，要命的是我对那个女孩子也冬天的萝卜——动心了，也心跳了，那个女孩子看第一眼，真不怎么样，可你要是看得多了，她就可爱了，她是那种越看越好看的女子，属于小巧玲珑小鸟依人那一类，话不多，人长得很清秀，像天上云，性格好，像水中鱼，人如其名，鱼上云，天很蓝，云很白，水很清，鱼儿优哉游哉，我叫她鱼上云，诗情画意毕现，而她的真名叫余香云，如此芳名，我破例翻了《辞海》，终未能参透，成了心结。

要说此女有什么过人之处，那恐怕就是她的静了，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没风的时候，那片云就在那里，没诱饵的时候，那条鱼就在水底，一旦动起来倒也别有风味，给人一种行云流水小桥人家的美感。

要说论容貌，和追我的那些女孩子不可相比，但是，平心而论，我跟她们都只是玩玩儿，逢场作戏罢了，跟着感觉走，我喜欢的是余香云，说来，那还是我第一次动情，动真情，但事不凑巧……

按理说，我应该大度些，把余香云让给郑爱，人家也够可怜的了，这就好比我和他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吃饭，一个人一张桌子，我的桌面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山珍海味，郑爱的面前空空如也，好不容易端了一碗炸酱面在手里，我还闻香而去，不由分说就把人家的碗抢过来，吃了个干干净净，话说回来了，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对追女孩子一事不公平，喜欢就是喜欢，我喜欢香云姑娘，我喜欢她，这就是事实，我是男人，我不可以放手，我是男子汉，是男子汉就要勇往直前，一追到底。

如此这般，我和郑爱翻脸了。

为一个女孩子，两个割头互换的好朋友彻底翻脸，值吗？

其实，那也不是值不值的问题，想当年，都年少轻狂，唯我独尊，谁怕谁呀，大不了一死，大不了决斗定输赢。

这么着，我和郑爱约定时间决斗，为了余香云，我们都豁出去了，可我做梦也没想到，真正到了决斗那一天，郑爱居然失踪了，我很害怕，也很失落，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我知道他不是怕我，也不是甘心认输，而是不想撕破脸皮，搞得鱼死网破。

郑爱失踪以后，余香云反而有意疏远我，我们的关系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后来，很快就进入高考倒计时了，我和余香云的故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郑爱到底去了哪儿，过了好些年我才知道，他辍学打工了，直到我也加入打工行列，一切方才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记得那一天，我和郑爱在黄大仙公园见面了，远远地，我就看见了一个人，很熟悉的背影，走路的神韵，我快步跑上去，想叫他又不敢叫，因为我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他，就在那一瞬间，他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眼光与眼光交汇，碰撞出火花和力量，没错，是他，我这样想，他也一定这样想，然后，我们相视一笑，相互打了招呼，确认了他就是当年失踪的郑爱，我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一阵寒暄，心潮澎湃。

我们找个大石头，一屁股坐下来，肩并肩地看大江和对岸的烟云雾和零星人家，过去的往事就像天上云一样飘来飘去，也像水中鱼一样游来游去，我们相互间问了彼此的境况，比如说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过得好不好云云，接下来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们没有说起余香云，好几次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那是伤疤，我们俩的伤疤，一戳，我疼他也疼，再说了，事实上，现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余香云去了哪里，什么叫各奔东西，这就叫各奔东西，什么叫分道扬镳，这就叫分道扬镳，在那一瞬间，余香云三个字突然间化作了大滴大滴的眼泪，在我们俩的眼眶里打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