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
【南唐】冯延巳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凡夫俗子也好,达官显贵也罢,是人,就会有欲求。求之有得,自然心生欢喜;求之不得,难免就会惆怅。
冯延巳,生在贵胄之家,常伴君王之侧,三度拜相,位极人臣。按理,他过的,应该是开挂的人生。
但是,人,有命,也有运。他生活的南唐,偏安一隅,进,无以攻;退,无以守,时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他这样的出身,处在这样的位置,服务于这样的国家,对酒当歌也好,独立小桥也罢,时时处处,总也摆脱不掉骨子里的那一份深隐的忧伤,内心深处那一缕无可排遣的惆怅。
所以,他的词也是这样,纵然欢乐,也透着忧伤,透着一种明知不可还要强为之的悲壮。《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便是这样,读起来,总是一波三折,盘旋郁结,少了淋漓酣畅。
春天来了,百花开了,在这万物复苏草木葳蕤生命蓬勃的时节,有花,有酒,按理,心,也会跟花儿一样,盛开怒放。
但,“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冯延巳只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原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闲情缱绻。
每当面对春日的风暖花香,心里那份深隐的惆怅,就会突然喷薄而出,和这季节一起,蔓延滋长。
他也不想陷在这样的情绪里,任由这惆怅,这闲情,蔓草一样的疯长。所以,他曾经很努力,想要把这惆怅,这闲情,弃之如敝履,狠狠地抛掷掉。
可,天不遂人愿。每到春来,东风一暖,花草一香,那惆怅,那闲情,依旧还会生长。所以,那些抛掷的话,那些走远的情绪,都不过是一时自欺的错觉罢了。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开篇,这一句设问,就把词人经年累月无可排遣的愁绪,倾洒在了我们面前。
春年年来,花年年开,我的惆怅,年年依旧。既然无可排遣,是不是就听之任之,索性由惆怅统摄算了?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是冯延巳了。
他是怎么消解这份惆怅的呢?“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这就是冯延巳。虽然有惆怅,虽然有闲情,但“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面对片片飞花,面对春日里朝来的寒雨晚来的风,词人为了留住这一片美好,日日对花举杯,借酒浇愁。
可这世间,从来都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词人他不知道吗?当然是知道的。只是,这花,这春,这美好,都稍纵即逝,太过短暂,就算为之生病,为之成愁,为之容颜消减,他也甘之如饴,在所不顾。
纵是这样,他的那一份惆怅,还是如燕盘旋,挥之不去。那河畔的青草,那如丝的垂柳,任何一丝或浓或淡的新绿,都会撩动他心底的愁绪,平添几分新愁。只是呵,这样的愁绪,为何总也驱之不散,年年新,年年有,年年和那原上的青草一样,一岁一枯荣?
这样的追问,这样的思索,答案就在嘴边,但又不可说,不可说,只能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人生真正的苦,是明明看破,却永远困在其中,无法走出。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我。这时候,是冯延巳。
一个人,独立在小桥之上,看流水汤汤,思之,考之,求之,索之,不舍昼夜。风如愁绪,掀起他的衣衫,灌满他的袖口,让他在料峭的春寒里,无依无傍,无遮无挡,无枝可依。
可他呢?还久久地不愿离去,一直在小桥上,伴淙淙流水,站啊,思啊,想啊,一任光明褪去,一弯新月,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从远处的林梢之上,慢慢升起。
这就是冯延巳。纵然春寒料峭之际,最难将息之时,他也这么执拗,这么倔强,这么不肯放过自己!
忽然想起东坡,也是在这样的春日里,也是在酒后,当“料峭春风吹酒醒”之后,他也是感觉“微冷”。但东坡就是东坡,他马上来一句“山头斜照却相迎”。这微冷,有了阳光,自然也就驱散了。他更擅长,在灰暗当中,找到一分光明,来自洽人生。所以,他可以潇洒,“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的苦难,个人的得失,在他这里,全都等量齐观,失却了通常的意义。
这人生啊,还真是悲喜随人,丰俭由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