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童年:独自出门和上午的一节随堂课
鲁亢(LK.)
/我送女儿上车时对司机说:“师傅,到‘上海街道’时,麻烦你叫她一声,谢谢。”司机没有反应,我没把握司机会不会跟她说,但车要开了。我在站牌下冲女儿叫:“喂,喂。”她的身体左右摆动,在找方向,我见到她朝我这个方向侧过身体,小手举起来摆了摆。也许她眼角的余光已见到我期待而又不放心地站在那里,站在夜幕下。她才十一岁,很可爱,但不是那么机灵,你从她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就能看出来我没说错。她乖乖地坐在离司机最近的位子上,两边各坐着一位大人。没人与她打招呼,而她也不问,看着窗外,有点忐忑不安。因已入夜,上下车的乘客都不多,整个车厢安安静静,连平常的广播都关着。我女儿在不安之余也许还感到奇怪吧;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感到兴奋,这可是她第一次独自搭车去那么远的地方。过了三、四站后她才突然想起似的,扭头去看座位上方的站牌板;到下车的地方,她要坐十五站。她没耐性要么是没信心去看个仔细,很快便转过身坐好。她怎么办呢?她相信到的时候司机会叫她吗?
/可以假设我以上所述是一部宣传片的内容,与童年有关,表现的是童年在整个社会里的遭遇,但不要以为我只想说在这个社会中,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陌生人之间是相当冷漠的。大家都不想惹麻烦,即便在他们中间有需要帮助的人,如果这个人没有主动开口,你很难想象有人会主动地询问,并伸出援手。我也不是拿一位十一岁的女孩在夜间的独自远行,来做一次社会爱心的实验,这只是一个巧合,而她最终也安全到站,被等候的亲人接走。我事后并未问她全部的过程,这次是她的首次,接下去独自出门的事一定会多起来,她要去经历,要去锻炼,就像她自己说的像瑞典名著《尼尔斯历险记》中的尼尔斯一样去历险,而我们也近乎自私地期盼有朝一日她像尼尔斯一样欢叫:“妈妈、爸爸,我长大了,我又回到人间!”
/ 我们急切地盼望着她能早日成材,我们几乎满足她提出的所有要求,让她高兴,而我们的要求是,她晚上还要去补习班学习。很少有孩子对学习比对玩更起劲,这是天性,只是需要大人来改变他们。在她和我们的对话中,有一句我印象深刻,她说:“今天我工作还没做完哩。”“工作?什么工作?”我有点讶异。“就是作业呀,作业还没完么。”噢,有趣,那你赶快去工作吧。可是女儿接着说她最近对补习班的“工作”感到很闷。为什么呢?她要求我们帮她换一个补习班,因为老师很奇怪,课上一半就发脾气:我不上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女儿说同学们都觉得太奇怪了,那我们只好开始玩了。过了一会儿老师又进来问:你们要不要上了,要不要上?太奇怪了,那个老师。我没问她你们都做了什么让老师那么生气,但只要她答应换个班就好好学习,马上帮她转班。
/ 我没有太多童年的记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我和我这一代人的童年,是在物质匮乏,思想禁锢的年代中度过的。今天有人在替我们回忆,替我们展示似乎值得怀旧的一幕幕,那都是什么呢?一些小人书,样板戏类的,战斗类的,为政治服务类的,英雄人物类的,当然还有几本属“外国类”的——《列宁在十月》、《阿福》等。这些东西其内容的可信度奇低,充满政治谎言,直言之,我们的童年是“政治化的童年”“洗脑的童年”,就这一点来看,今天的孩子会好一些,轻松不少,但并未到完全纠正这种风气。另一方面,我们的童年几乎无书可读,作业很少,这也不值一提。我们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几乎是“放养”。不过,那些属于我们的童年时的游戏“捉迷藏、官兵抓强盗、老鹰捉小鸡”,还有“打水漂、扔飞刀、滚铁环、抽陀螺、跳房子、踢毽子、跳橡皮筋、打弹珠”等等,今天的孩子鲜有接触的,这有点可惜,因为他们学业太重,可供活动的空间太小,而电视和网络几乎占据他们课业之外的时间。他们更热衷于在网上选校花校草;那些孩子或留言“愿意出十五块钱买某位同学的照片”,或是:某某跟某某有亲嘴,酷毙了。似乎上课之余最开心的事就是在网上闲聊和玩游戏玩“抖音”了。而晚上从补习班放学出来时,还要接受家长的“训导”,有的是因为老师告了状,“你这孩子,一见到你老师,就批评你不用功”;有的闷闷地往家走,父母在身后唠叨着:“不好好读,灾区的孩子都没书读,你还这样。他们连钱都没有。你还不珍惜。”这些话我小时候似也听过,尤其一提到灾区,我会想:别吓唬我,我才不怕。我想今天的孩子差不多也会这样想吧,何况他们也捐过钱了,灾区的孩子马上就有书念了。而我这样是因为我读的太多,时间太长,我烦,我被你们压迫。
/童年就是充当“被压迫者”的角色,不管我们多么在乎童年的天真可爱,多么在乎孩子的日常起居,冷暖温饱,“抱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童年的所有特征都意味着是在成人的监护下,在学校、家庭、社会的三重教育和影响下,被要求的成长。三方面都给孩子的成长设计了轨道,而在竞争激烈的当下,各方面制度的不健全,人为疏失的习以为常,或仅将“因材施教”当作口号实际的做法是把孩子当作教育实验的白老鼠的社会,这三个方面几乎是破坏儿童自然成长的合谋者,并在相互指责对方的喧嚣的埋怨声里,让孩子被撇在一边,静候我们何时才能拿出有利于他们的办法。他们是没有太多发言权和参与权的,虽然有人提醒道:当一个孩子到十三岁时,大人应该像朋友一样和他交谈。我们将信将疑。今天的孩子固然成熟的较早,可是他们没有经济能力,没有经验,教训也不够多,怎么能这么快就不听命令呢。可以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跟小孩商量,面对学习,面对升学,面对选择哪一所学校,童年就意味着服从,而这些要求今天在孩子的世界里,几乎是全部的内容;与我们对自己的童年没有太多记忆不同,我的孩子的童年记忆中,充斥着学习的话语,时刻挤压着他们。
/就在上午,我来到一所小学,我选择去听一堂随堂课。上午的孩子想必较有精神,我期待能看到什么呢?近来我很少去小学,前几年去过后留有的印象太过一般,使我对小学失去了兴趣。我女儿就在小学里念书,也许她的小学比我去过的都要好一些,设备好,老师也不错,是所谓的名校。但我有一个固执的看法,如果她所在的学校每个班级的生数没有减为三十五名或更少一些,而是仍保持现在的五、六十名,甚至更多,这样的学校都会有数量可叹的学生被忽略,在义务教育的初始阶段,他们就失去了公平的机会。当然,有可能有人到中学之后又会变个样。但这毕竟是一个遗憾。我固执地认为,好学校的一个重中之重的措施是全校小班化。如果能做到更深一步,除了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外,还应该组织有替学生进行资源规划和心理辅导的“助理老师小组”,并且不只是摆设,那当然更加理想。我女儿的那所名校并没有。我现在来的这所县城的中心小学也不具备这些条件。
/我一走进课堂就感到一沮丧,塞满了学生。后门黑板和学生座位间能腾出给听课者的空间相当有限,假如有人从我面前走过,我必须缩起身体。但还好,没有其他老师来听课,虽然摆了一排的椅子。随堂课与公开课有不少区别,比较显著的一点是公开课是排练过的。其实我现在是喜欢听这种排练过的课,理由很简单:我不想知道还有多少不足,如在随堂课上常能感觉到的。我想看到什么是“精彩的表演”,什么是“蹩脚的和粗糙的乃至应付式的表演”,我还希望在这种排练后端出的效果中,看见一两回“突发的情景”,以及老师的“应变能力”。不过,我总是失望,如今的公开课也基本上排演得四平八稳,无惊无喜,老师也不再像前几年那样极力创设“舞台效果”,表现出强烈的舞台感;而学生也疲乏了,特别是低年级的学生,不再整齐划一地对回答好问题的学生竖起大拇指,稚声稚气地齐唱道:“棒!棒!你真棒!”也许在那些“盛况空前”的公开课汇演中还有这番景象?我可没机会赶上了。
/这堂课上的学生和我的女儿一般大小,他们这会儿上的课文与郑和下西洋有关。我不知道老师会怎么讲,我不抱幻想。听完这堂课,我的结论是:老师的确像在上一堂平常都这么上的课,把她从教参上了解到的应该教给学生哪些的知识点,自己基本上全包了从读课文,划段落,分析段落的大意,到解释其中的几个成语——这种解释都是纯表面的,当这个成语本身隐含有典故故事时,不知老师是否知道,总之是不讲的。其实,即便教学上没有这种要求,还是有增加教学趣味和传授的必要。老师都在赶进度吗?当然是。
/老师习惯性地让前面座位的几名同学站起来发言。估计平常也都是这几位同学在发言。坐后面几排的同学举手的也少,更没有被叫起来发言过。这是随堂课的特征之一,在公开课上,有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都安排好了。所以说随堂课真实,但我不需要这些真实,几年前我就见识了,猜也猜得出来会是什么样一种情况。我也心知肚明,要碰上意外非常不容易,除非我在做梦。要碰上让人惊艳的随堂课,既真实又实在,既是学习又是表演,既是平常的优秀又是一以贯之的教法,既是互动热络的师生又是幸福的课堂,我有必要静静地想一想,谁能告诉我方向。
/ 我将注意力放在课文本身。我不得不说自己是个讨厌的人,这篇将郑和形塑为民族英雄的课文,如果只是为了识字,懂几个成语,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但就小学的高年级学生已应具有的判断力来看,课文提供的是欠缺史实依据的近乎虚构的“历史场景”,更遑论有新的历史观的在场,遑论能让学生自几个角度更有趣也更深入地了解这段历史的真相。我不是说学生这会儿要加上一节历史课,可是,既然选择的是与历史相关的课文,怎么能抽离其历史背景,只在词句上过过场,将内容本身仅仅当作认识词句的工具。什么样的内容才是真实的,我给不出具体的答案,我已有的答案是:这篇课文谬误不少,观念陈旧,而我们的这些“童年”一无所知,正接受着错误的信息,形同“思想吸毒”。还有,这样有故事的历史却没能写成故事性强的课文,学生除了要照老师的要求将所谓的知识点掌握住用来考试外,难萌其他的阅读之兴趣。与课文相比,要阅读的话,当然是那些花花绿绿的课外读物有意思的多。课文为何总是逊色于课外读物?首先它有“思想标准”杵在那,要求百分之百的政治正确,它是用来培养未来接班人的,而非一厢情愿的所谓边学边玩。但有大一点的学生跟我说,其实,他们再怎么喜欢的文章,一旦变成课文,都会变得没什么意思。被灌输的学习,要叫孩子把负担当作享受,有点异想天开。但幸好我们的孩子也并非都那么讨厌学习,他们讨厌的是:为什么是这种学法?为什么那么多考试?为什么要比名次?为什么开公开课自己名次不够还不能上?为什么作业那么多啊!
/这些问题老师都有答案;社会也有“没有共识”的共识;家长同样回答得干脆: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这样了。好好去适应。因为你们还是儿童,你们对老师、家长和社会也要有所体谅,大家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问过我那可爱的女儿:“你觉得你的童年幸福吗?”
“幸福。”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什么呢,讲讲看。”我想听下去。
“因为爸爸、妈妈爱我,再说了,童年还没完嘛。”女儿的话让我们感到高兴,她一直是那么懵懵懂懂的,她也反抗,但不坚持。她好像是明白的,我还这么小,什么都做不了主,也不太晓得该怎么做,那就由着你们去塑造吧,听你们的话,你们会保护我的,这个不会假吧。
/我们无时无刻都在保护着她。我们给她规定了上网和看电视的时间;她生日时我们请她的同学一起来庆祝(我们也会悄悄地观察,她有没有所谓的“早恋”迹象);她想选班干部,我们支持她,但她后来又放弃了,她认为其他参选的同学都比她强,她“没信心”,我们也没有强求或责备,而是带她去外面野餐了一次,“祝贺她勇敢的退选”;每次的家长会我们都轮流去,有一回她妈妈还出了糗,当老师在家长会前问同学:“父母有检查你们的作业吗?”就我女儿和另一位男同学脱口而出:“我妈妈最近都没检查。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哩。”她妈妈还向女儿道了歉;我们多次给她换补习班,这一点我们很坚持,因为她并非门门功课都好,不好的功课不能拖,在这一点上,我们赞成“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学习出了问题,我们有再多的有道理的说法都是枉然的,误了她的成绩,就等于毁了她的自尊和信心,也等于毁了她认为幸福的童年。我们做不到像某位儿童作家那样,因不满现行的教育方法,干脆让孩子回到家里自己来教。这太冒险了,但我们偶尔也会商量,再过几年,让孩子去澳洲或美国念书,这是一种潮流。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当看到孩子露出痛苦的表情,或是断断续续地埋怨时,就会给自己也给她一个“乌托邦”:到你长大一点送你去一个学习不苦的地方去学习。很自由,学习靠自觉,上课都跟在玩游戏一样。但现在不行,现在你要认真学,把基础打牢才不会吃亏。
/我们在观察时,觉得孩子的天真灿烂的童年,被太多太过顽固的外部因素,或者说外部的诸多“不良势力”给严重侵犯了。就像这次我在观察她在夜间的独自出门,司机在我向他请求时的漠然。他是太累了吗?还是因我称呼他“先生”而不习惯便迟缓了反应?还有车上的人,坐在她身旁的大人,也都闷声不响。跟我想象的大不相同。我本来想象有大人会叮嘱她:“有十五站呢,车停一站你就数一下。数十五下哦,小姑娘。”没有哦。那她是怎么下车的?是司机的提醒吗?谢谢他。还有我自己,我有时会那么无力感地告诉她,除了自己的亲人,别人都不要相信,尤其是陌生人。给她造成的印象,似乎陌生人都不是好人。好在她自有童年才有的难以扭曲的天性,当她看到让她感到痛苦的事情,总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们。“那你帮助了对方没有?”我们问。“我没有,我力气太小了。”我有时就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了,是告诉她“你力气大了后要去帮助他人”,还是要她即便有了力气“也要三思而后行”呢?
/童年是个难题。列夫·托尔斯泰曾说过,他认为童年是个残忍的人生阶段。这句话并不费解,但我无意在此深谈。简单来说,童年的确心智未开,懵懂无知,你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他就是你手上的一团泥,会被捏成什么样的形状,他没有任何的责任和能力,完全凭着你的智慧和良知。爱因斯坦说:“孩子生来都是天才,往往在他们求知的岁月中,是错误的教育方法扼杀了他们的天才。”先不用“天才”来鼓励孩子,先问,那什么是“正确的教育方法”?是否因为爱因斯坦小时候也被老师轻视,才使他有些说法?他有什么“灵丹妙药”?其实很多教育家都给出他们认为的“正确的教育方法”,以及诸如“勤恳,礼仪,服从,诚实,慈善”等等的关键词,还有多元教育的理念大家也不陌生,都是为了让孩子有一个美好和快乐同时又守规矩的童年,慢慢茁壮成长。可是现实是暧昧的,是冷峻的,它推行的一套教育方法是一种强调竞争机制的方法,而且它越来越倚赖受教育者的经济实力,它正从根本上改变着童年的性质;童年理应得到完好地保护的那些东西,都被提早纳入只有成年人才能承受的计算范畴。出于“为把孩子培育成一个全面发展的、有出息的人”的目的,所有的做法却是加速度地让孩子脱离生命的快乐时期,去为自己的前程打拼。童年了,立马就独自出了远门。
即入 (散文集《低俗小说时代的抒情诗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