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这天

春天将尽的时候，连续几天的阴雨，使浓凉里夹了些轻寒，仿佛春在回忆桃红樱白的妖娆浪漫时光，从心里涌起一阵阵“不愿老去”的悲凉伤感。但是，只隔着一夜，热烈的夏天就扑面而来。

莽莽群山的深处，竹树藤草遮天盖地，我沿着一条小路，向浓浓的绿色中走去。蜢蚱在草叶下欢蹦乱跳，蚂蚁在土缝里结队而行，一只宛若传说中的凤凰、色彩艳丽、尾羽修长的大鸟儿，从树林空地上滑过，在枝叶间穿行，柔软得悄无声息。蓊蔚洇润的山野，是鸟儿们的天堂，优美的歌音百啭千声。

气喘吁吁，汗湿背脊。前方堆碧积翠，像无数的矮墙高壁；脚下沟壑枝遮叶蔽，深不可测；正在进退两难时，瞅见层层叠叠的绿叶缝隙下，有间隔的石块可供跳行，又隐隐听到溪水轻叹的声息。拨开枝蔓，或重足而立，或单腿跳跃，我在藤草丛中寻找着虚线似的小“路”。那水声越来越清脆，水浅流急，撞石击岸，吟唱着悦耳动听的欢歌笑语。青草渐渐稀疏，一条涓涓细流，很柔弱的样子，在乱石和草丛里穿行。再往前，又是一条、二条，越来越多的清澈小溪。

“穿岩透壑不辞劳”，小小的溪流有百折不挠的坚韧。我想看看它的源头，于是，就沿着小溪溯流而上，攀草牵棘，踏石踩泥，历经艰辛。快到山谷与峭壁交汇的地方，抛向广阔荒野的涓涓细流，收缩成一泓野水潭池。

潭池形如大铁锅，四围清浅，中间暗深；站在池边高处眺望，绿草如茵的斜坡上面，仿佛平躺着一棵巨大的老树，无数小溪有如巨树密密麻麻的枝叶，向下向前向远方伸展，纵横交错，流者喷雪，停者毓黛；或在草中逶迤，或在石间隐露，或汩汩，或潺潺，或咚咚，或哗哗，不绝如缕，直到更远方阴幽的深涧。

时已正午，烈焰似的炽白日晕，强烈、粗暴又凌厉；额头感觉白光的灼热，把手伸到阳光下，就像冬天里贴近炉子上烤火；远处林表的一些叶子正面迎向太阳，散落点点高光，在一片碧绿中闪耀；而密林深处绿影幽静的潭池，一片浸人心脾的翠润，空灵又飘逸。

坐在青石上，我面前潮湿的草丛中，横躺着几棵沤烂发霉的树木。隔着池水，那边是茂密的山林，幽暗的沟壑中饱含着阴森。池边一条干枯光秃的枝上，落着一只羽毛翠蓝发亮、嘴脚赤红的小鸟儿，仿佛昏昏欲睡，又像是屏声静息，倾听着不远处另一个幽幽的鸟鸣。

池水清冽，水草青藻，有如裙带，有如麦苗，有如绒球；水底淤泥上黑白小石，历历可数，十几条小鱼结队而行，沿着近岸水草舒缓游弋，忽然倏然散开，又倏然聚首，悠闲自在。我仔细凝视，几乎是隔空辨认，身段细长的鲹条，体薄而宽的鳑鲏。几个小蠓虫掉落在水面上，拚命挣扎，小鱼们蜂拥而至，风驰电掣，凶悍敏捷，一口吞下虫子，还翻出白色的腹肚；微小的唼喋声，显示出大块朵颐的快意。

突然，它们惊慌失措地逃蹿，刹那间消失在墨绿的深处。二条到处游荡兼觅食的稍大一点的鱼游来游去，却是鳞色漂亮的“桃花斑”，仿佛非常愉悦满足，慢慢悠悠，向深水游去；一条“桃花斑”得意忘形，转身疾驰蹿起，腾空飞划出一道弧形，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轻微的声响和小巧的旋窝。

它放肆的一跃，惊动了枝上似乎呆若木鸡翠鸟，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扎下水去，有如探囊取物，眨眼之间便叼起鱼来，跃上靠近岸边的枝头，干净利落地把还在挣扎的鱼呑咽进肚。

我依稀听见一个微弱细小的声音，就在对岸落满腐烂枝叶的阴湿幽暗的石缝间。定睛细看，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总觉得那里隐匿着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它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不动声色地贪婪地窥伺。

一动不动地静坐太久，身上有点酸疼僵硬，我刚想活动手脚，忽然间，突发一阵短暂的响声，抬头一看，从褐黑色的树根石块那里，闪电般蹿出一只灰黄大猫似的小野兽；落在枯枝头的翠鸟正要腾空而起，却已被那个极其敏捷小野兽捕在枝上，衔在嘴里；它扭身一跃，顷刻之间，消失在幽暗的树底石后，翠鸟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它除了一身灰黄，还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那边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应该是那只小野兽在洞穴中撕咬翠鸟尸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丛山峻岭、密林怪石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弱肉强食的惨剧，日复一日地重复上演。

正在怔怔地发呆，又听见密林深处传来凄惨的叫声，一会儿尖利，一会儿又低沉。一个人从山嘴那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兴高采烈地叫道：“夹住了，夹住了。”另一个人隔着几棵大树，边跑边问边：“夹住啥子了？”那个人说：“香狸、香狸。”说着已钻进捕杀翠鸟那个小动物蹿入的树底石间。只听见人的吆喝和小野兽愤怒的狂吼，最后是一声气绝身亡前的痛苦哀嚎。

没过多久，他俩拎着大猫似小野兽的长尾巴出来，大约二尺多的样子，嘴巴灰黑，灰黄身体上夹杂着棕色条纹，和黑褐色斑点，长长的尾巴有黑棕交错的环纹；它的一条被铁夹子夹过的腿上，血迹斑斑，软绵绵的尸体让我几乎不敢相信，前一刻犹如闪电划过的迅疾矫健的身影，就这样永远逝去……

我茫然若失，那水面的蚊虫，水中的游鱼，枝头的翠鸟，洞穴的小野兽，曾经是多么地活泼，却又是多么地脆弱，瞬间就被抹去生命的斑斓色彩。

大自然把仁慈和残忍、慷慨和吝啬、圣洁和肮脏，完完整整地融为一体。

西斜的太阳把炽热的光辉泼向丰满的山野，天边的云朵柔软肥白，云下的山岭秀雅淡黑。蔚蓝的苍穹笼罩着碧绿的大地，天光明媚，纤尘不染；山坡上凸出的树林边沿，一棵半椭圆树冠，新颖的鹅黄生动鲜活，在绿蓝之中点染着一片神奇。

又一个簇新的夏季，带着初露头角的炎热，走进了我的世界。

2022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