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乡僻壤

在命运的引导下，死亡都是理所当然的，至少这场默戏所有人都是卖力的，比画花脸的社戏好看了不知多少。

被夏天影响的日子总不太好过，徐老爷子家的水牛生生热死在八月的阳光下，这成了村里最大的笑话。一个快进棺材的人将他的老伙计活活晒死，而徐老的儿子大摆宴席请亲友吃牛肉，无论是牛肉的味道还是八卦的可笑都足够所有人笑完这个夏天。徐老只能在儿子宰牛的时候气的破口大骂，这是他唯一能表示不满的方式。他甚至感觉连他儿子都在嘲笑他，嘲笑他该去死了。周围看戏的邻居强行将徐老扶回老屋，怎么说也不能亏了这顿牛肉。在那个猪肉都是奢侈品的年代，牛肉也足够使人失智了。

那个酒足饭饱的晚上，徐老没正眼看过牛肉和浑酒，他盯着淌满血液的红色石板就感觉滴血的是自己，自己晒死了自己，而他的儿子宰开了自己。这是徐老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这种感觉就像一刀砍在灵魂上，摸不到伤口，可疼到失去触觉。徐老一夜都坐在院子里，甚至所有人都酒足饭饱散场了，他还是呆住不动，目光死死的盯住牛棚的位置，那里应该有个老伙计的，今天应该不会如此奇怪的，就像喝醉了一样，应该睡醒了就好了。

等到五六点钟的太阳照到徐家院子时，昨夜疯狂的痕迹还在，徐老还盯着原来的位置，只不过瞳孔已经浑浊的像一汪泥水，从醉酒到头痛欲裂的徐家独子想扶起老父亲，刚刚碰到那个迷茫的灵魂时，他的肉体就倒下了，一下子就倒在那块血色的石板上，新的红色就像此时的朝霞一样，红的太梦幻。等到醉酒的大脑从重击下缓过神来时，天上的朝霞都已经褪去了，地上的朝霞也成了暗红色。很快，昨天看戏的人群又一次聚集在这个老旧的院子里，脸上的笑容跟昨天比，少了些期待，多了几分玩味。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混蛋儿子可能连棺材都买不起，更别说一场葬礼。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晴天，葬礼在天气的面前只能要加快步伐，不然一股破败的味道带着病苦将弥漫这整片土地。儿子将电话本翻了一遍又一遍，能借到一块钱的可能都不放过，甚至远嫁千里的表亲都能知道徐家家门不幸。那个所有人都穷困潦倒的年代，儿子在掏光所有人的闲钱后，他也只能从木匠那买到一副棺材，可葬礼还不知道能拖到何时，甚至连抬棺的人都找不到，毕竟这也是第一位过了头七还没下葬的可怜人，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情去触碰难以承担的后果。

不知道从哪家开始，渐渐的所有人都对徐子难以容忍起来，就像在逃避一场瘟疫。一个日夜与亡者作伴的人，在丰富的想象下总会带上一丝恐怖色彩。就连村里的土狗都能朝着徐子露出攻击性的牙齿，毕竟狗的鼻子是灵敏的，他身上颓废的味道很难令狗类舒服。他的脸色就在一天天的压迫下越看越像他的父亲，苍白且无力。当他成为孤家寡人的第九天，他成了所有人的攻击对象，可能是因为他的颓废，也可能是贫穷，反正群众攻击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一开始所有人都只是躲着他走，直到晚上有人在他的门上泼上一桶狗血，来宣誓他的立场。这场战争的冲锋号被吹响了，所有人内心的血性被激发了，在这场莫名其妙的战役中取得了压倒式的胜利。

徐子作为一个失败者，他的阵地被压缩到了家门口，一旦踏出他的领地，领导者的冲锋号又会响起。他只能在摆棺材的正厅和两间卧室里接受失败，甚至他都不知道何时会连家门都守不住，人民的力量是无限大的。当他这么久第一次走进老父的卧室时，才发现父亲的左墙壁还有些漏风，曾经打死都不让碰的檀木箱子他也可以打开了，至少打开了也听不见骂声了，老人家睡的还算安稳。箱子里竟然有几个银元和一封书信——你打开这个箱子后，便将银元拿去吧，如若不沾染恶习，也足够你娶妻生子了，切记不可挥霍放肆，我了解你的性子，不奢求你能发愤图强，只求你能知晓平淡。

第二天，所有人都在传着徐家独子连夜出逃，连老父亲的尸骨都不要了。每个人都表现的早有预料，可脸上还洋溢着胜利者的喜悦，甚至有人提议烧毁那个败军的阵地，击毁他最后的希望。就像一场祭祀，用徐家院子满足他们心中的安定。就在火把快从内心烧到柴火上时，远方穿来了这个山村建成以来最响亮热闹的乐声，徐子站在一条仪仗队组成的长龙面前，趾高气昂的从村口慢慢走来，一时间火把都从内心烧成了好奇在眼神中溅射出来。一群高傲的士兵又变回了无知的村民，原来徐子连夜从镇上请来了最好的乐队，最好的厨子，买下了好几头牛。这一下山村成了一个巨大的狂欢地，而徐子就是这场狂欢的领导者，抬棺的人自告奋勇得出现了。在仪仗队的洗礼下，徐家院子都是圣洁，没有一个人不想待在这里，生怕错过这场狂欢的开幕。

一场前所未有的葬礼就出现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悦的，期待和嫉妒刻在所有人的脸上。杀牛的血液再一次覆盖到青石板上，顺着痕迹留啊留就是不知道留去哪了。所有人都在葬礼喊着不醉不归，徐子也是高兴的，这一瞬间他觉得他是这个村庄的王，他主宰着所有人的情绪，没人敢违抗他，毕竟没人会跟肉过不去。在一场吃饱喝足后，送葬队伍站满了山路，这是第一次有人笑着送葬，第一次有人期待赶紧有下一次葬礼，第一次在洋曲中进行送葬。就连抬棺的人都无比自豪，他们托住的不是一场灾难，是一位功臣，没有他就没有这一切。

到了后山的墓地，一起好像没有新鲜感了，开始走向往日的戏码，开始有人自知无趣便走了。也开始有人哭了，有第一个哭声起头，就接二连三的开始，哭的就连徐子也难以达到的悲切，可是有人发现哭了徐子也未曾打赏一个铜子，人群一下子就散开了。

徐子还是这个世界的王，因为这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还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