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鱼海棠
1
娘的丑在右脸，脸上狰狞的皮肉是被烫伤的。
外公去世得早，做神婆的外婆一个人挣钱，含辛茹苦地把娘兄妹几个拉扯大。
娘三岁时的一天早上，她饥饿难忍，去厨房找东西吃。她想舀粥喝，却把盛着热粥的铜盘打翻。冒着热气的稀粥，从头到脚浇在她的身上，所到之处，当即就起了水泡。
幸好外婆懂中草药，总算把她的命保住了，却也破了相。额头的伤可以被刘海盖住，她的右脸和身上却落下了永久性的疤痕，娘变成了一个丑女。
小时候，我并不觉得娘丑，印象中她很温柔，说话柔声细气，从来没有大声呵斥过我。
那个夏夜，我枕着娘的大腿，躺在院子的青石板上，听娘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天空上挂着一轮圆月，旁边缀满了钻石一样的繁星，那星星一眨一眨的，像是看懂了人间的疾苦。
“娘跟你说啊，因为这件事，娘还被你外婆打了屁股。” 娘摇着蒲扇，给我赶蚊子，“因为那一盆子稀粥，是娘一家人一天的食物。”
她口气淡淡的，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也许是外婆觉得亏欠了娘，后来家里的经济有所好转，外婆送她上了学堂，认了不少字。娘很喜欢学习，去放牛的时候，还不忘带上一本书去看。牛儿悠闲地吃草，她看书看得入了神。但是后来她被同学嫌弃，天天叫着她丑女，娘就没了上学的心思。
当爹和娘一起相亲时，娘看中了爹的忠厚老实，而忘记了爹比她年长好几岁。爹知道娘会认字，也忽略了娘的丑容。当爹把娘带回家时，遭到了当村长的爷爷强烈的反对。
爷爷很强势，他觉得爹娶丑女当媳妇，辱了王家的门风。爹不顾爷爷的反对，硬是和娘成了夫妻。爷爷一气之下，扔给他们一口铁锅，只给了二人一间房间和一个猪圈，就算是分家了。
猪圈被爹腾出了一块地方做灶台，里面养猪，外头煮饭，还有一块地方勉强可以放下一个四方桌。每次他们吃饭，都会闻到猪屎味。
刚开始那几天，娘闻到那味道，会忍不住吐，吐完继续回来吃饭，有时饭里还和着眼泪。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时间一长，也就慢慢地习惯了。
爹从邻居家盘了几亩田地，两人起早贪黑地干活。直到娘的肚子有了我，娘还是一样下地干活，直到生我的前几天，娘还大着肚子去山上砍柴。
“柱子媳妇，你肚子都这么大了，就别上山了吧！” 有好心的大娘劝着我娘。
“没事的，俺肚子里的娃坚强着呢！” 娘摸着肚子，一脸的幸福。
后来，娘夜里肚疼发作，爹便急急地出门找产婆。产婆前脚还没跨进门，便听到了娃的哭声。因为经常干活，娘没遭多少罪就把我生下了。
听说我是个女娃，爹到院子里，坐在青石板上，一个劲地吸着旱烟，最后呛出了眼泪。
"妮啊，你爹并不是不喜欢你，他是为了你娘着想啊。” 当我问娘，我从哪里来时，娘便跟我说了我出生的故事。“他想着，如果你是男娃，说不准你爷一高兴，就和我们家多走动了呢。”
娘生完我之后，没调理好身子，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2
因为爹娘白手起家，我家一直很穷。印象中，家里常常缺衣少食。
有一次，家里大半个月都没闻过肉味。爹卖了一袋谷子，从集市回来，把一块绑着一根麻绳的猪肉，放在厨房的四方桌上。爹把肉放下，便转身离开了。他光着大脚板，挽起裤腿，走路像一阵风。
爹走后，我猫进了低矮的厨房。
厨房的光线有点暗，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干柴和稻草，灶台上方的土坯墙壁被烟熏得发黑。地面是泥地，坑坑洼洼的，但是打扫得很干净。厨房最里面，是猪圈，常常能听到猪的哼唧声，还时不时传来猪屎的味道。
四方桌放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因为年代有些久远，桌面已经被磨损得不像样，看不到原本的油漆颜色。我的个头不高，刚比桌面高出一头，刚好能看见那块肉。
光线从门外照进来，使这块肉泛着诱人的色泽，勾引着我的目光。
我踮起脚尖，慢慢往里靠近那块肉，当我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向那块肉时，门的地方，有一片巨大的阴影移了过来。
我回头一看，是娘，她手里正抱着一捆干稻草。娘发现了我的举动，快走几步，把稻草放下，一把拉过我，“妮儿，造孽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已经下蹲的娘拥到了怀里。娘的胸脯真大真软，身上还残留着干草的味道。我吞了一口唾沫，有点不甘心，刚到口的肉就这样飞了。
娘的用左脸摩娑着我的小脸，一滴滴温热的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我伸出小舌头尝了一下，是苦的。
“妮儿，是爹娘不好，让你受苦了！”
也许，娘想到了她小时候的事情了吧。
3
我一天天长大，慢慢地到了上学的年龄。
开学那天，娘用花布帮我缝了一个书包，我身上穿着的，也是娘帮我缝的花衣棠。我像一只花蝴蝶一样，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
每天晚上，娘在煤油灯下，手把手地教我写字。
我写3字的时候，我怎么写都写成了m，写得连自己都泄气了，便把手中的笔往桌子上一拍，哭着说，我不要写了！我不要上学了！
娘看到我的举动，气得那张丑脸变了形，她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说，妮儿！你知道没有文化，多可怕吗？以后你长大了，还想一辈子在这山窝窝里吗？！
这是在我的印象中，娘第一次打我。我愣了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娘把我搂在怀中，换了种语气，柔声地说，妮儿，别怪娘，想改变命运，只有读书啊。
我抬头看娘，灯火跳跃着，把光投在她的左脸上，竟上一层圣洁的光泽，那是我见过娘最美的样子。我郑重地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了笔。
“哎，那个丑婆娘是谁啊？” 一次上课的时候，班上有同学窃窍私语。同桌用铅笔屁股戳了一下我，然后指了窗户，我扭头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急地离开了。
“戳我干嘛，我也不知道是谁，也许是过路的吧。” 我涨红了脸，左手却不安地揉起了衣角，生怕有人识破我的秘密。幸好，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娘，求你不要去我学校了。” 下午放学回家，我冷着脸对娘说道。
“是娘不好。以后，娘不去了。” 娘第一次在我面前有了窘迫的表情。
爹听到这话，就不干了，他冲过来，给了我一个烟杆子，“臭丫头，你娘还不是不放心你，想看看你在学校什么样子，你不知道路有多远吗？你还有一辆自行车，你娘是走路去的。”
我看了看娘，娘缀着补丁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右膝盖上破了一个洞，上面沾着黄土，一看就是新摔的。我揉着头，别过脸，故意不去看她。
“我都六年级了，还穿着娘缝的衣服，我要买新衣服。”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我扯着变尖的嗓子喊道。只要略一低头，便能看到，瘦小的衣服勒着我的胸前，两点小凸起，如初生的荷尖。
“嗯，下次让你爹卖一袋谷子，给你扯一身新衣服。”
娘心疼地走过来，脚步有点跛，她抬手，想帮我揉被打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比娘高出一个头了。我故意避开她的动作，走回房间。转身时，娘的手还愣在空中。
“你这孩子，看我怎么收拾你！”爹气得又想打我。 被娘扯住了，“她爹，孩子长大了，给她一个人待着吧。”
回到房里，我无声地哭泣。我只是，把在学校受的气，撒在了娘的身上。其实，娘的心我懂，只是内心的倔强和自尊告诉我，我不能低头。
娘说话算话，再也没有去学校找过我了。
4
我考上了乡中学，开始住校，周末才回一次家。
娘似乎更忙碌了，家里砌了新的猪圈，养了很多猪。为了喂猪的草料，娘种了很多红薯藤，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切红薯藤，然后和大米一起煮猪潲，把猪喂得肥肥白白的。
红薯收获的时候，娘就晒红薯干，晒好的红薯干很甜很软，拿到集市上卖，很受欢迎。
我看到，娘的手指上都是裂口，有的指尖用胶布裹着，没有裹胶布的指甲缝，还有手纹都是黑色的，那是红薯藤的汁液染上去的。时间一长就洗不掉了。
而那些口子，到了冬天就开得更大了，露出鲜红的嫩肉。
“娘，手的口子疼吗？” 那个冬日的周末，我躺在青石板上，头枕在娘的腿上。娘的腿，好细啊。我侧着身，让娘拿一根鸡毛给我掏耳朵，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舒服得我眯着眼。
“娘不疼，等肉猪出栏了，就给你当学费用，我家妮儿要上高中，还要考大学哩。”
娘用手抚着我的脸蛋，“妮儿长成大姑娘了，娘也老了。”
那手粗糙的触感令我脸蛋一阵刺痛，那痛感似乎传遍了我的全身，每个毛孔都收缩了起来，我闭着的眼睛悄悄滑出了一滴泪。
这该死的太阳，太刺眼了。
初二那年，还有一个月就要放暑假。周末的傍晚，我骑着自行车回到村子。
雨季，路上泥泞不堪，自行车的后挡泥板上塞满了泥。我在村头找了一根竹枝，正在扒车子上的泥。有人拄着拐走过来，说，“妮儿，你总算回来了，你妈出事了！”
说话那人，是我爷。爷老了，锐气也减了不少，这些年，他和娘的关系好了很多。
我放倒自行车，撒腿就向家里飞奔，爷在背后喊，哎，车子！
回到家，走近娘的房间，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那是药酒混合着草药的味道。
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右边裤腿向上挽起，脚踝的地方肿得老高。脚面零星地铺着一层不知道名字的药草。
“娘，你的脚？” 我扑了上去。娘睁开眼睛，虚弱地看了看我，笑了一下。
“你娘累了，让她歇一会儿吧。下大雨，猪圈塌了一个口子，猪跑出来了，我和你娘去寻猪。” 爹抖了下烟丝，“你娘扭到脚了，挺严重的。”
爹顿了顿，又说，“你娘把那猪看得比命还重，还不是为了给你攒学费。”
我抱着娘瘦弱的肩膀，泣不成声，“娘，你快点好起来，我不读书了，呜......”
娘抬手，抚着我的背，“妮，你说什么傻话呢，娘好着呢，休息几天就好了。”
那些猪最终找回来了，是乡亲们帮忙找的。我都不知道，我的丑娘人缘居然会这么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娘的脚休息了很久才好。最后落了后遗症，一到刮风下雨就会疼。
没过多久，爹就把猪给卖了。
5
娘脚好了之后，又养了几头猪。
为了凑钱给我上学，娘瘦小的身子，蕴藏着极大的能量。
填报中考志愿时，我报考了中专。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娘这么辛苦，中专几年，就可以出来找工作了，上大学的话，娘还得辛苦好几年。
娘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还是同意了。
成绩放榜后，我以超出录取分数线几十分的好成绩，被市里一所妇幼学校录取了。我想当一名白衣天使，虽然没有翅膀，却可以救死扶伤。
录取通知书是大队干部带到我家来的。那天，家里里里外外都堆满了看热闹的人。乡村们都竖起了大拇指，也向我的娘投来羡慕的目光。
娘呆呆地看着录取通知书，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手因激动而哆嗦着。
爷也来我家了，眼眶也是红的。“柱子媳妇，妮儿真争气，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
我觉得，这句话是对娘最好的褒奖。
上中专时，别人都忙着谈恋爱，我却努力地汲取着知识。
我几乎没有什么娱乐，周末一有空就泡在图书馆里，查阅医学资料。
在我的努力下，连年获得了奖学金。
毕业那年，我以优秀毕业生代表的身份，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进行演讲。
我流着热泪，讲述了我娘的故事。演讲完毕，台下掌声雷动。
校长亲自给我颁奖，激动地对我说：“你娘，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就像一位天使。”
校长的比喻最贴切不过，我娘，就是一位天使。
她是一朵在贫困的土壤里，开出的最坚韧的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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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