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大刘和小李子并排坐在门口抽着烟。
已近午夜,客人开始陆陆续续结伴离开,只剩几桌酒蒙子,一边面红耳赤地高谈阔论,一边不停地打着酒官司。
又是一年中秋,回不去了。
大刘仰头瞅着正天中的那轮圆月,有点像老爹最喜欢的那只泛黄的菜碟子,斑斑点点的,装着他下酒的炸花生米。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大刘这样看着它已经连续三年了。
他总记得,在家时,每逢八月十五,老娘总会从下午便开始里外忙活,杀鸡,剁鱼,弟弟喜欢骑在大刘的的肩头,去够那颗柿子树上早熟的甜柿子解馋,每次都会涩得直吐舌头,汤汤水水,顺着大刘脖子流下,痒痒的,凉凉的。
老爹会笑呵呵地出门,打从西头的小卖部打来半斤粮食酒、一包月饼,那是他们兄弟两个每年中秋唯一的念想。
晚饭过后,娘会一人分一块月饼,然后拿上两块,恭恭敬敬放在爷爷奶奶照片前面。老爹喝着酒,老娘纳着鞋,他和弟弟就躺在院子凉席上,看着天上的月饼,吃着手里的月饼。
弟弟嘴馋,吃啥都快,三两口吃完月饼,总会惦记着他哥那块,大刘便会仔细地把自己啃过的地方掰下来,剩下的递给弟弟。
每当这时,老爹就会摇头晃脑地打着酒嗝哼着小曲,娘在门槛上笑得安逸。
那会儿,爹的腰还是直溜的,娘的眼还是亮的,他和弟弟一个十八,一个十三。
起风了,有些凉,裹了裹油乎乎的白大褂,有些沙子进了眼睛,大刘揉了揉,不知道现在爹娘咋样了。
大刘的家在沿海的村子里,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村子里家家都是靠打渔过活。
大刘很早便不上学了,不是因为上不起,只是不想学。
退学那天,老爹一言不发,扛着大刘的行李一路走得飞快,大刘在后面低头不语,半大小子,一路上没能赶得上老爹灰扑扑的布鞋。
从那天开始,大刘成了渔把式,跟着爹出海打渔。
在海上有句老话:“早上空打空,晚上拖不动。”出海打渔最好时节是在夜里,大刘年轻力壮,老爹正值壮年,再加上一个舍得出死力气的老黑,每次出海,小船都能装得满满当当。
每次靠泊,老黑总会远远地看见他儿子板牙的身影,大刘也会从鲜货里挑出两份块头足的大飞蟹或对虾,一份递给板牙,一份留给弟弟。
板牙的岁数和刘家小弟相当,本应该关系不错,可他宁可天天跟在大刘屁股后面,也不愿和那个走路都费劲的小跛子待在一起。
老黑的祖上当年闯过关东,一口东北腔,从娘胎里带来的,顺带着连他儿子也是一嘴大碴子味,加上板牙嘴快,说起话来像是嘴让人给烫了,突突突的,口水沫子漫天飞舞。
弟弟和所有海边人家的孩子一样,对海鲜的感觉甚至还不如下饭的萝卜菜,唯独对两样东西情有独钟:蟹腮、虾头。
村里有一年来了个行脚的神医,能掐会算。那年头,村里除了老一辈的老人,没人信这个,可放假在家无所事事的弟弟却在他经过家门时把他叫了进来。
那“神医”自称有良方能治弟弟的跛腿,说弟弟本是武曲星下凡,无奈冲了东海的龙王,两强相撞,必有损伤,一定要多亲近龙宫,才能化解这份劫数。他告诉弟弟,多吃蟹腮虾头,让虾兵蟹将多替他说说好话,这份苦头自然就消散了。
临别,老“神医”拎着两斤海带干,和弟弟三块七毛钱的身家,自顾自匆匆离去,弟弟独自坐在碾台上,若有所思。
那以后,弟弟便迷恋上了这两样东西。大刘觉得,就算不能治病,起码也能补钙,也就没拦着。
拴紧了缆,大刘跳上滩头,老爹说过两天是重阳。“九月初九重阳暴”,家家户户都不再出海了,卖了这船鲜,在家歇两天,补补网,等海上的风闹得没那么凶了,再接着干。
板牙这时候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大刘哥,这两天要停船了吧,抽空上我家玩去?我爹弄了把气枪,咱上山打鸟去呀。”
那时候气枪很是流行,大刘早就看见村里有人拎着气枪到处打鸟玩,眼馋得厉害。
大刘一听来了精神:“黑叔能让你玩这个?”
“没事,咱上没人地方去练练,保证过瘾。”板牙笑眯眯的。
“行,你等我,我一会儿收拾收拾就去。”天才蒙蒙亮,白天有的是时间,大刘精力充沛,在船上一天两天不合眼都是常事,何况是出去玩呢。
大刘回家,急三火四地冲了一把脸,抓起桌上热气腾腾的馒头就想往外跑,弟弟在一旁一脸疑惑。
“哥,干啥去,这么着急。”
“黑叔家弄了把气枪,我跟板牙去试试手。”对弟弟,大刘有啥说啥。
“能带上我不。”弟弟有些可怜兮兮。
大刘心疼弟弟,远近闻名,有一次,因为邻村两个小混混欺负弟弟,硬生生让他拎着鱼叉追了半个村子。
他看着弟弟有些期待的眼神,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行啊,走。”
于是,弟兄俩兴高采烈地往板牙家去,大刘怕耽误了时候,不顾弟弟的反对,背起弟弟一路狂奔,把老娘的嘱咐扔进身后的尘土飞扬里。
来到板牙家门口,看见板牙正端着气枪,对着门前的杨树比比划划。
“板牙。”大刘远远地就招呼着。板牙看见大刘正准备过去,一看大刘身后还跟着刘家那小子,心里顿时有了些不痛快。
“这家伙手感不错啊。”大刘一把就抢过板牙手里的气枪,翻来覆去地摸索,连弟弟眼睛都泛着亮光,那时的男孩子,哪个不喜欢舞刀弄枪,就连割麦的镰刀,也要在这帮小子手里玩一阵子才能下地干活。
板牙的气枪,打的是铅弹,这东西分量足,威力大,大刘曾亲眼见过邻村的二流子用类似的玩意一下打断了村里土狗的腿。
“你小心点,可顶着枪子呢,别打着人。”板牙没好气地说。
“出门就出门,怎么还带个小瘸子来。”板牙嘴上嘀嘀咕咕。
大刘正在兴头上,冷不丁听见板牙这一句,火腾地从心底蹿了出来,弟弟是他的软肋,任谁也不能随便欺负。
“你小子皮痒啦,敢看不起我们老刘家人。”大刘怒目圆睁。
“本来就是,说好咱俩上山,你带个瘸子,没走到村头天就黑了,那还怎么玩。”板牙也没好气,心里想的顺嘴就秃噜了出来,末了还孩子气地加了两句:“小死瘸子,滚一边拉自己玩去。”
大刘心里的怒气这时就像是十五的大潮,连绵不断,直窜脑门。他想也没想,顺手便抡起枪,朝板牙砸了过去,完全忘了已经上膛的子弹,和搂着扳机的手指。
大刘当天便被镇上的警察带走了,板牙疼得满地打滚,据说救护车的两个护士都没按住。
警车走时,老娘哭着要给大刘抱床被,弟弟哭着求那些人别带走哥哥,却都被爹死死地拦住,那一刻,爹好像一下子矮了好多。
板牙被打中的是眼睛,重伤,大刘判了五年。
大刘看着那圆月,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渔村。
钱赚得足了,大概就能补偿板牙,平息黑叔的怒火了吧。敲敲蹲得发麻的双腿,大刘起身。身后的灯箱不知疲惫地亮着——大刘鱼庄
明年这时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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