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女人。

作者: 樂之echo | 来源:发表于2020-06-06 00:11 被阅读0次
    这个已经到来的时刻,似乎是过去用力祈求也未曾得到的时刻,当我不再祈求爱情,它反而如黑夜般悄然而至。

    阳光正照在那条柏油马路上,它看起来焦躁又老态,沙尘漫天。沿着这条公路一直往前,百公里外才能看到村庄,除了公路就是无尽的沙漠和少见的干枯的胡杨。太阳直到晚上六点还以壮年的姿势悬挂在空中,散发着橙红色的光,沙漠也是橙色的,沙粒的柔软中略带坚硬,夹杂着一种和大地抗争的味道,即使这里除了沙漠还是沙漠。

    女人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地理方位来看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但她更愿意别人称她为北方女人,西北人,这个词显得局促不安,显得狭窄,更像是从某个逼仄的巷子里走出来的女人,她见过的天地、沙漠、以及无数男人叫她坚定的相信她是个北方女人,她喜欢这个称呼。

    男人自南方来,更准确的说自沿海一带来。具体相识于怎样的下午、有怎样的心情已记不清了,只知道是一道旅行结识的,间隔太久,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忘记任何一个微小的瞬间,只知道男人自台湾来北边,从台湾的某个渔村而来,刚定居在此处。男人三十出头、挺阔的鼻梁、小麦色的皮肤显出日晒的气息,体型偏瘦但面部饱满、总是沉默,还不太适应北方燥热的气候。

    “一道走走?就今晚,去吉布鲁餐厅喝咖啡”。男人问。

    “听说是一个退伍军人开的,参军的时候,意外伤了腿”。男人说。

    “好啊”。女人应邀而至。准时在晚上八点走进了咖啡厅。

    男人坐在靠墙的角落里,低着头,昏暗的灯光打在木质的桌板上露出一道道纹路,兴许是杨木的,兴许是别的什么木头,北方从不缺用来制作桌椅的木材,种植林遍布。大概因为使用年限过久,木桌上泛着深深的油光,不是肮脏的油光,那油光是透亮的,像清水浮在桌面上,是透亮的,坚硬的那种透亮,很像男人沉默时眼睛里的光。

    男人和女人点了同一种咖啡,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女人是不擅长喝咖啡的,但是她爱喝,只知道喜欢足够苦的、味道足够干净的咖啡,如果在咖啡顶部拉个花或者挤点牛奶,就像是某种亵渎,就像沙漠公路里突然开出玫瑰,她会捂着眼睛,发誓再也不到沙漠里去。

    男人谈起他的家乡,靠海以捕鱼为生,总有台风肆虐的时候,父亲死于一次海捕,母亲在父亲死后改嫁,改嫁的时候只带走了尚处幼年的妹妹,他则交给叔叔寄养、帮助同为渔民的叔叔翻晒鱼干、卖刚打捞出海的带鱼。餐厅里异常安静,五六张木质桌椅排成两排坐满了人,钢琴师正在走廊中间弹唱《最后派对》,浅色的灯光打在琴键上,偶尔旋转打在他脸上,就是那个退伍军人,声线压得很低,像咬着牙齿发声,男人沉默着,握着手里的杯子,看着女人。

    “你很漂亮,尤其是眼睛”。他说。

    “我很少见到,眼睛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他继续说。

    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他说的唯一一句关于北方女人的话,略带腼腆地说,吐字有些含糊,是小心翼翼地说出来的,女人以微笑回应。关于漂亮这一类字眼,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就告诉她了,她是漂亮的,周身散发生育活力的那种粗旷的漂亮,她知道。

    钢琴师换了曲目,正在弹奏《永隔一江水》,是本地歌手王洛宾的歌。“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女人跟着小声哼起来,稍显轻松了些。男人的手扶着咖啡杯,安静的听着,偶尔也看向女人,看向钢琴师,带着腼腆的笑容,更可以说是羞涩的,三十岁男人脸上少有的羞涩的笑容。

    北方城市的夜生活漫长而复杂,临近十二点依然像刚入夜,大部分避暑的人,都选择去夜市,去五一夜市那样的夜市,啤酒、烧烤、男人敞开的肚腩顶在塑料桌子边上,烟尘漫天、酒瓶激烈碰撞,燥热和凉爽一同到来,又在人群散去后消退。到处都是饭后出来消暑或者约会的年轻人,餐厅坐满了人,其中也不乏中年男人,带着他们的情人,一些油腻的中年男人夹在其中,夜晚显得更燥热,但那种燥热好像是秘而不宣的,是可以被消解的或者等待被消解的。

    这个城市的活跃带一种永不知疲倦的气味。柏油马路散发新的气味、路灯散出新的光,无一不是新的,就像女人正值青春,男人的活力还未消退,一切都以壮年的姿势像要永远存在下去。

    此时的南方、男人的家乡,早已入深夜,但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就由着他们自己,由他们坐下去。男人的咖啡凉透了,钢琴师也收了场,坐在角落里看杂志。男人握着咖啡杯的手试探性的往前伸,想要握住女人的手,女人想象沙漠之外的世界,关于男人告诉她的海岛、渔民和天空,两个人指尖相触,影子留在木桌上。女人带着某种本能缩回了手,把手搭在双腿上,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理性,将手按在双腿上。

    就那样一直坐到凌晨两点,一直坐到餐厅打烊。

    “还能再见到你吗”。男人问。“明天,就明天好吗”?男人问。

    女人点头示意,男人上前拥抱了她。两个人沿着种着榆树的林荫道,送女人回家。

    第一章

    对于北方,我想我说得还不够,那种辽阔,似乎不能用语言形容,它更适合亲身体验,去住上一阵子,去沙漠或草原上住一阵子。城市和别的地方不同,一边是待开发的郊区,一边是少数民族和商人往来的富庶的街区,这很不一样,在现代建筑里,你会看到信奉穆斯林的教徒做礼拜的清真寺,也可以看到法式建筑里的钟楼,鸽子在和平广场飞行,围绕塔尖一圈再飞回来。

    夏季的燥热显然已经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建筑物也显得口渴,但站立的姿势永远像白杨树那样直挺挺的。男男女女走在街上,不时擦汗,他们脖子上的金项链、金手镯和他们的黄皮肤很相称,妇女们爱穿黑色的纱质或者棉质的套裙,身体完全给衣物包裹住,少女们身材苗条、鼻梁高耸、骨骼里透着混血的味道。

    城市充满宗教气息,建筑物自成一派,各具特色。郊区的汉族会去少数民族街区闲逛,去大巴扎看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去和平广场喂鸽子,在经过穆斯林做礼拜的清真寺会不失礼貌地驻足观看,汉族、维吾尔族杂居,融合且包容。

    北方女人和男人约会的地方,介于郊区和城区中间,大都是汉人居住,没有因文化和饮食差异导致的冲突,偶尔能见到几个在这一带上学的民族大学生,他们主修汉语,接受汉化教育,除了长相有别,其他举止和汉人并无两样。

    第二日,男人照旧到餐厅来,北方女人如约而至。女人没有工作,无论白天黑夜都处在闲散状态里,靠着父母的接济生活,但她不在乎,父母的钱财足够养活她的了。男人换了件浅灰色衬衣,看起来应该是羊绒衬衣,袖口有轻微磨损。女人穿一套黑白相间的连衣裙,是那种纱质面料的合身的连衣裙,上身是吊带样式的,露着锁骨和后背,日晒过后的棕色皮肤泛着亮光。

    餐厅比往常更热闹,为纪念开业五周年,老板请了乐队助兴,屋内挤满了人,灯光比以往调得更暗,公共场合禁烟令还没有全国实行,偶有烟雾从某个角落里飘来。男人照旧坐在那张桌子边,一个方形盒子放在男人右手边,等待女人到来,他打算将母亲留下的一件旧首饰送给女人。

    吃过正餐他们改喝酒,男人借着尚未发作的酒劲,把首饰盒推到女人面前。

    “一直想把这件礼物送给一个女人,但就是不知道给谁,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他说。

    “这是我母亲改嫁前留在家里的,可能是忘了带走”。他说。

    女人打开首饰盒子,是一个蝴蝶吊坠,是镶金的玉蝴蝶吊坠,由一根红绳子系着,玉表面有轻微的刮痕。

    “它很漂亮,你母亲一定也很漂亮,会戴这样玉坠的女人,应该很漂亮的”。她说。

    “是的,男人们都想娶她做老婆”。他说。

    “她改嫁给了一个有两艘渔船的男人,男人死了老婆”。他说。

    “尸体还停在殡仪馆,他就来提亲了”。他说。

    女人沉默,她不知道如何应答。

    “你呢,有什么可说的”?他问。

    “我的家庭没什么可说的,安稳、舒适,除了母亲略微强势”。她说。

    “你打算收下它吗”?他问。“希望你收下它”。他说。

    女人看着首饰盒子,再看看男人,点头答应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着旅行,聊着他们的相识,女人说她记不清了,只知道汽车行驶在沙漠公路上的那个下午太阳是橙红色的,沙漠很美。

    男人约女人再去旅行一次,去喀纳斯,日子定在深秋,九月底。

    “还早呢,刚到六月”。女人笑着说。

    离真正的夜幕落下,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谁都不愿意离开,哪怕只是坐在桌边傻笑、沉默,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餐厅的嚣闹是另一番景象,几个维吾尔族青年在摇骰子、喝酒,酒杯相触发出激烈的碰撞声,走廊的音乐声飘过门廊和大街相连,把外面的热闹不断引进来,每个人都是热闹的,心照不宣的热闹。

    第二章

    他说他爱她,偏巧就爱她,身边那么多女人他都爱不起来,就单爱她。他说他宁愿爱上妓女、荡妇,也不愿意爱她。

    北方的广阔和贫瘠共存,宗教文化是有的,但没有像样的剧院,没有像样的文化群体,没有可供交流的文化场所。女人希望这地方在文化方面有所改善,至少丰富起来,至少书店开得像个样子,装修得像个样子,至少娱乐设施有所增加,午夜剧场永远有看不完的爱情剧上演,那么这颗巴望的心也许能稍微安定一会,这样她就用不着成天祈求去外面,她去沙漠也是这样,她祈求看到新的不同于这片土地的东西。

    接连几个晚上他们都呆在一起,去咖啡馆、去酒馆,去影院。男人会在约定的时间驾车来女人的住所,就停在就近的路边等她。

    他们第一次去这一带的正式酒馆,女人穿着绣墨绿蝴蝶的手工缝制长裙,戴着男人给她的玉坠。

    “这个玉坠跟你很相配”。他说。

    “如果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他说。

    女人还是沉默,沉默的间隙,等待他继续说些什么。

    男人没有继续,他伸出手,用力的握住女人的手,那是在车上,他一边看路,一边看着女人。女人由他握着,一直开到目的地才松开,她愿意这么做。

    女人不会喝酒,点了一杯苏打水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照旧是有歌手的酒吧,这地方不缺歌手,不缺任何一样寂寞的东西,寂寞的歌也永远有另外一首更寂寞的歌作伴。这地方她无数次的想过要来,她想象着夜晚降临时,人们猫着腰躲在这里喝酒的场景,男人女人们醉成一团,她想象着男人们在这里找乐子,带着挑衅意味的性感,兴许能带回去一两个还不错的女人过夜。她想探究夜幕降临之后的生活,她说那才是人最隐秘也最值得深究的部分。虽然这愿望直到今日才勉强由一个男人带她来实现,但心里也颇为欢喜,谁在乎被谁带着来呢,既到此处,他们就是一样的人,渴望醉酒、倾诉、渴望由除自己之外的一点温暖包裹,仅此而已。

    她二十岁了,第一次到酒吧里来,这和她预想的,稍有差别。

    男人点了一打啤酒,一杯接一杯的喝,他们对坐聊天,什么都说。

    “这个玉坠跟你很相配”。他说。

    “你不介意这是旧物,我真高兴”。他说。

    “你知道的,女人都是些虚伪的东西,她们想要好的,她们尽想美事”。他说。

    “他们想得到男人的钱财,又不想要因为钱财附加给她们的额外的东西”。他说。

    “我母亲可能就是这样,才丢下我跟有钱的鳏夫走的”。他说。

    女人一边小口的喝着苏打水,一边握着男人的手,男人的额头出着汗,顺着太阳穴的方向往下流,他一边擦汗,另一只手一直握着女人的手。

    “母亲不一定非要爱孩子的,母亲有自己的选择”。女人说。

    “她会按时寄钱回来,很多钱,我记得叔叔拆她的信件的时候,都是厚厚一叠”。他说。

    “她也寄信给我,但从未回来看过我一次,到死都没有”。他说。

    “听邻村的人说,她嫁过去又生了两个女儿”。他说。

    “那个男人想要儿子,因为生女儿还打了她”。他说。

    “即便这样,她都没有回来的打算,到死都没有回来”。他说。

    “母亲不爱孩子这一点,有时候连她们自己都不清楚”。女人继续说。

    “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女人说。

    “或许她们清楚,但就是不爱,有什么法子”?女人说。

    “早一点弄清这些,你就不会为得不到母亲的爱而伤心了”。女人说。

    男人没有回答,他也许不赞成女人说的,又或许处在某个回忆母亲的片段里。

    他有些醉了,北方的啤酒终究是不适合他的,酒精顺着血液全身游荡,脖子和脸通红,女人想要回家。这地方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能让人在醉酒后吐出一大堆秘密外,完全不如她想象中那样有趣。她不愿意看着他醉下去,她不愿意他这样毫无思索的说下去,破坏接连几天的好印象,她从沙漠回来遇见的这个男人是眼下唯一能让她兴奋的外来物,她起身决定送他回家。

    酒馆离他住的地方不远,他也还没有醉到连自己家都不认识的地步,他们上了车,女人把他送回家安顿好,便要起身离开。

    “留下吧,就一晚”。男人说。

    女人停顿了一会说:“不了,我改日再来”。女人径直走向走廊。

    “我睡沙发,太晚了,留下吧”。他说。

    “出于安全考虑,你也应该留下”。男人说。

    女人还是拒绝了,走出房间,关上门。

    她接受他的邀请,接受他赠予的旧物,她曾无数次的想过,他们在一起的场景,第一次见面就想过,她知道的,成年人的约会无法不想到性,那太虚假了。

    她无数次的想过他在清醒的情况下拥抱她,为她脱去外衣,他在清醒的条件下看到她裸露的背部光滑的皮肤,他小心的进入她的身体,他们躺在女人喜欢的那张铁床上,相拥醒来。

    但此时她被他酒醉之后的那句“女人都是些虚伪的东西”所伤,她还不能确定如何开始。她不知道清醒之后他能否记得他说过的话,她想她一定记得,她知道,他一定记得,她知道酒醉的人是清醒的。

    此后的好几日,她都没有回复关于他的消息,她知道他在清醒之后一定会找她,她躲起来了。

    她不善于面对冲突,但她记仇。她反思自己,她的虚伪是何种样子,也同时害怕她和他所说的“虚伪的女人”是一种样子,她反思的同时,也一再的确定自己是不是能以他要求的方式爱他,她有些紧张,她还不能够确定,她该以何种方式爱他,但她确信她是爱他的,只两天功夫就确定了。

    她去旅行了,一个人去了就近的草原,她在草原上骑马狂奔,顶着烈日沿着溪流向草原深处走,一直走到森林边缘,她躺在草地上把大部分皮肤露在外面,任太阳暴晒,皮肤像结了一层痂,又糙又厚,双脚也露在外面,留下深深的晒过的印记,这和她在伤心的时候会不停洗澡是一个道理,毫无防备的晒太阳对她而言也是另一种舒缓情绪的方式。

    男人还在不停的找他,他传简讯给她,告诉他,他每天都去她家门口等她,他希望能尽快见到她。

    他为酒吧那晚说过的话感到抱歉,他说他糊涂了,他说他在喜欢的人面前一向如此,他也是爱他母亲的,只是那爱太深,被恨包裹的太久,他选择视而不见而已,他求她回来,她动心了,当即便决定回去,冷战持续一周之后,他们再度见面。

    那个重新见面的下午,他们去美容院,女人说是去修复晒伤的脚,男人也同去。

    “晒伤很严重啊”。护理师说。

    “她一向如此,说跑出去就跑了,连招呼都不打”。他说。

    “她自由惯了,看她的脚就知道,她自由惯了”。他说。

    男人一边说一边带着某种窃喜的成份,像对自己的小女儿说话,像对自己贪玩的小女儿说话。

    女人大笑,她喜欢这样,男人对她晒伤的脚说的话她真喜欢,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就好像夫妻间的对话,她真喜欢。

    护理过后,晚餐是两个人同吃的,之后女人便借故先回家了,她有些累了,想回家休息,旅途让她的疲劳显得更深了。男人默许了女人的决定。

    凌晨一点钟,女人被敲门声吵醒,男人站在女人门前,不像是刚喝过酒的样子。

    “就是想来看看你,只是看看你”。男人说。

    “如果你不愿意,我即刻就走”。他说。

    女人请他进门,坐在靠门的独立沙发上,女人也坐在男人对面。男人的样子看起来比往常憔悴得多。

    “就是想来看看你,总想起你,无时无刻不想来看看你”。他说。

    男人上前拥抱女人,女人躲开了,不知为何。

    男人再拥抱,女人再躲,男人再拥抱,边拥抱边说:“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偏巧就爱你,爱那些妓女、荡妇要容易的多吧,为什么偏巧就是你”?

    女人哭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热从身体涌起来。这个可怜的男人,像孩子一样的男人,比任何时候都令她着迷。

    第四章

    他说:“只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好像把一生都过完了”。

    连着好几日的高温,沿着布林大街的水塘也比往日看起来更浅。这个城市没有什么海水、湖泊资源,最近的本地人称之为大河的地方也在百公里之外。树林永远是杨树、榆树这一类倔强的树种,森林是有的,远在城市之外。沿着街道修筑的水渠极为显眼,那是水资源流经城市的唯一途径,像是城市的血液,经人工修筑的水渠流过后勉强维持活着的迹象,那是连水资源流入也要费一番功夫的城市,更别提什么海洋了,海洋是世界之外的东西。

    男人醒在早上九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浅色木地板上,也照在铁床的床沿上。那床是老式的弹簧铁床,人躺上去晃悠悠的,床垫足有十公分厚。女人喜欢弹簧床,很像小时候和同伴一起玩过的跳跳床,那是在二手家具市场买的,她一眼就相中了。她在第一次搬家为自己购买家具就相中了它,那是所有家具里最令她中意的。除了床,房间就剩下衣柜、书桌和一些常规摆设,壁纸是浅灰色的,凑近了才能看见浅浅的花纹,床单被子悉数都是浅色,这对二十岁的少女而言似乎显得单调,但女人不觉得,她对居室的布置满意极了。

    女人躺在他左手边,侧身躺着,他把耳朵贴近她的鼻子,听她浅浅的呼吸声,忍不住吻了她,女人醒了,脸颊微微泛红。女人沉默,任由他亲吻,把头埋得低低的,一言不发。女人顾不了那么多了,顾不了她所想的“有尊严的开始”,就由他吻着,由他做一切他应当也早就想做的事,女人一直沉默着,从头到尾。

    “一切都太快了,我还来不及思考,关于我们,一切太快了”。她说。

    自此之后,他们天天黏在一起。男人一刻也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她稍一离开,男人就显得慌张,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显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本地冬季漫长,四个月的时间里,人们都要在家中躲避寒冷,零下三十几度的低温天气持续不断。夏季建筑工人经常持续工作到晚上九点甚至更长。他的工作一向是忙碌的,管理着一家台湾的食品分公司,将本地的水果和其他副食品加工、销售到各地。但他总有时间,总在没有任何招呼的情况下来找她。

    “还去吉布鲁餐厅吃晚饭吧,听说新来了乐队”。男人说。

    “你一向都爱听歌的,去吧”。男人说。

    分开的第二天下午,他又在女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驾车来到女人的楼下,约女人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餐厅吃晚餐。

    女人照旧赴约,她没有什么事可做,除了每日穿衣打扮等他,和他一道去餐厅、去咖啡馆之外,她无事可做。

    他们指尖相碰还是六月的事,进入七月,已经以伴侣的身份赴约了,这比建筑工人为赚钱每日忙到深夜还要急切,显然,夏季总让人急切。

    餐厅照旧开着,坐在老位置上男人不再像第一次看女人那样羞怯,显得大胆起来,菜还没有上之前,他一直盯着女人看,握着她的手,紧紧的握着,女人手心出汗,也照旧握着。

    “现在是冬季就好了,听说北方的雪下得很厚”。他说。

    “我还没见过雪呢,就像你没有见过海一样”。他说。

    “你会带我出去吗?去有海的城市”。她问。

    “会的,一切都有机会”。他说完沉默片刻。

    “说说你母亲吧,她是个怎样的女人”。她问。

    “母亲很善良,至少记忆中是善良的。他说。

    “嫁过去没几年就去世了,说是病死的,谁也不知道”。他说。

    “谁又能知道呢,母亲是个外乡人”。他说。

    “母亲很善良,至少记忆中是善良的”。他说。

    再次提到母亲,他显得轻松了许多,声音也轻了许多。女人对坐,也提到家庭、提到母亲,但都是些琐碎的事,对于自己她显然不想说得太多,她愿意和他一直这样下去,只谈其中一方的遭遇,由两个人分担就够了,对于自己,她从未想过,或者对于家庭曾寄予的爱的厚望早已由家庭财力取代了,她过得安稳、舒适,甚至无须工作也能获得还不错的生活,她没什么好说的。

    谈话的间隙,服务员端来本地特有的烤鱼,是百公里外的湖里打捞出来的,只在短暂的夏季供应,男人第一次吃。

    “这一带餐厅都不错,很多外地人光顾”。女人说。

    “冷水鱼是提前腌制的,用这地方特有的调料”。女人说。

    男人一边夹鱼,一边听女人说些闲话。鱼的肉质紧实、腌制的也恰到好处,男人说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烤鱼,他不仅尝到了烤鱼,还学会了生吃洋葱,他学会了本地人的洗手礼节、学会盘坐在穆斯林餐厅吃饭,还会在吃面的间隙剥几瓣生大蒜,他说那味道好极了,是从前没有想过的另一种味道,对于北方,那曾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但现在他在渐渐融入北方生活,也渐渐地融入女人的生活。

    七月因为恋情的到来,显得格外短暂,他们在眼中只有彼此的世界里,度过了很多个好夜晚。晚饭后他们一道回家,他的睡衣、拖鞋悉数都留在女人房间,除了生活必需,放在女人衣橱里的还有几件衬衣,以预防在某个有工作的早晨没有像样的衣服可穿,他甚至提议把自己的狗也带过来由他们共同抚养,这能增加和女人的相处时间。睡前他为女人擦身体乳、涂脚趾甲,一边嘲笑女人的脚丑得不像样子,一边在涂指甲的间隙亲吻女人的脚背,那是于女人而言更隐秘的地方,因为丑陋,她甚至不愿意夏天穿凉鞋,他亲吻脚背的时候,真使她感动,他像个孩子一样的行为真使他感动,她以为的三十岁男人的木纳,他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她喜欢的接纳和自然。

    他一点点进入女人的房间,试图寻找安稳生活。女人是本地人,他断言他们会有安稳的生活,他的恋情有望、自长久的童年伤害、自母亲走后,他的稳定的恋情开始有希望修成正果。

    一切都太好了,安稳太好了、恋情也太好了,女人无法预知未来,她无法知晓恋情在某一日会成为牺牲品,是少见的但又必须做的牺牲,她还未预料到,一切都太好了。

    第五章

    女人近来变得忙碌起来,由父母安排入一家语言机构学习俄语,这一带地处边境,有通商口岸,边境贸易事业如火如荼,那些带着金项链、穿梭在这一带商业区的人,大都因此发家。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生意做得很好,她善于同男人打交道,善于在生意中周旋,她理所应当的认为,女儿也继承了这一点,即使毫无生意头脑的人,在这样长久的生意环境的熏陶下,也该有所醒悟,女人没有自己的选择,听从是唯一的办法。

    和男人共处的时间减少了,隔三差五的见面,让他变得有些焦躁不安,这个可爱的同时又有些脆弱的男人,似乎无法离开女人。

    然而,长久的好景象并不容易维持,在他们恋情进行到五个多月的时候,时局动荡改变了一切。

    这地区长久的和平被打破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暴动打破了原本的和平,因不满生存现状,自偏远地区而来的维吾尔族人掀起了一场暴动。商店、车辆被烧毁、行人遭遇砍杀,街头一片骚动,整个城市进入紧急状态。夜市关门、街道冷得像无人区,武警部队出动,岗哨沿街设置,一两百米就有一个。学校停课、女人所在的培训机构也停课了。大量外商撤资,本地企业面临经营困难的局面,旅游业受挫,经济持续下滑。

    “好在事发当天我们没有去中心地带”。女人说。

    “可怜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傀儡们,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女人说。

    “我们生活在多么好的土地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有此遭遇”。女人说。

    男人坐在沙发上,紧挨着女人,女人吓坏了,虽然事发地离她的居住地还有十几公里的距离,但在心里,她也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她受到了惊吓,这是从来也不会想到的。

    母亲的生意在经历此番动荡之后也变得难经营。母亲要女儿放弃学习俄语的计划,放弃从事边境贸易,要她无论如何也要出去,到外头去,并且联系了远在南方的舅舅一家,要她无论如何也要离开,母亲打点好了一切。

    女人在下一次约会中告知男人母亲要她离开的想法时,男人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还没有一起去旅行过,去喀纳斯,你说的”。女人说。

    “眼下这个情形,还有机会吗”?男人问。

    “母亲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你打算见她吗”。女人问。

    “我愿意为你留下,这一点你应当清楚,我愿意这么做”。女人说。

    “我愿意同家庭脱离关系,同母亲脱离关系,如果她非要让我到外头去”。女人说。

    “去外头也是你的念头,你一心想去看海的,走出去了,就什么都能看到了”。男人说。男人孩子气的话惹恼了女人。

    “我愿意留下来,为你留下来,这一点你难道不清楚吗”?女人问。

    “现在时局这样乱,我愿意你离开,如果出于私心,我愿意你永远呆在我身边”。男人说。

    两个人没有争吵,但仍旧不欢而散。男人明白感情里一旦经历分歧,就意味岌岌可危。他不能确定走出去之后能给女人怎样的生活,甚至不敢提议同女人一起走。他们在本地过得很如意,那是因为一切都有基础。他在本地的事业刚起步,他们都要有所牺牲。

    男人最终没有答应见女人的母亲,走到这一步他当初想要走入女人家庭的念头也断了。他一点点的将留在女人住处的个人用品搬离,女人对此举没有异议,他们处在默认彼此要分离的关系中长达三个月月之久。再往后男人很少来了,那架铁床,女人喜欢的那架铁床,变成了女人的伤心之地。在准备离开的前夕,她经常一个人哭。

    女人愿意留下来,全凭他一句话,同时也默许了母亲的安排。家庭成员中和她一般大的姐妹们也纷纷有到外头去的打算,但女人始终在拖延,他在等男人清醒过来,和她去见她的母亲,告知她母亲这段关系的存在,但男人始终没有开口。

    行程安排妥当已经是深冬了,北方的冬季一如往常的深,树叶早已掉光,厚厚的积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一切都等来了,等来了九月,等来了冬天,也等来了从未想过的最后。

    女人在临行的前一晚邀约男人一道走走,虽时局仍处于动荡期,女人还是想出来走走。他们沿着布林大街的水塘一路往前,路上冷嗖嗖的,风不停的打在女人脸上,月亮以近乎圆满的姿势悬挂在天空中,女人称那是沙漠落日的背面,是太阳的背面,是她未曾想过的恋情的背面。

    “你愿意走,这是要紧事,也是好事”。男人说。

    “虽然我在很多个晚上想起你,仍想冲进你家门,跟你说,我愿意你留下”。他说。

    “但那毕竟太自私了,你愿意走,你有更大的空间”。他说。

    “离开这才不至于担惊受怕,你母亲说得对”。男人说。

    “那你呢?你不怕吗”。她问。

    “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在本地有事业,熬不过了再说,没什么好怕的”。男人说。

    “我开始怀疑我们是否有过爱情,这感觉很微妙,又或者太深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察觉,我不知道”。女人说。

    “或者我还太年轻,还不足以抓住爱情”。她说。

    “我爱你这一点不会变,你知道的”。男人说。

    “但对于到外头生活,我没有太多期盼,你也许会责怪我太自私,从未提议跟你一起走”。男人说。

    “那是孩子气的想法,我不再年轻了,你会明白的”。男人说。

    这地方实行宵禁了,街上已没有行人,他们沿着河道往女人家里走。

    “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男人说。

    “我想是的,最后一次了”。女人回应。

    男人拥抱女人,就在布林大街的水塘边,谁都没有哭。

    “你记得我们在沙漠旅行那天吗”?他问。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眼睛,我将永远记得”。他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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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北方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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