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作者: 阿萨木 | 来源:发表于2022-07-31 11:26 被阅读0次

    18岁那年的暑假,短暂的两个多月,是我人生迄今为止记忆中为最为漫长的夏令时,那年的夏至比往常来的晚了一些,老人们摇着蒲扇时说,“出伏,遥遥无期。”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副热带高压覆盖了整个华东区域,没有雨和风,聒噪和干燥,齐头并进,我睡不熟,总是拿着蓝边的大海碗大口喝水。

    夜里听到父母的谈话从叹气开始,忧愁晕染开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从今年我的学费无声无息蔓延至明年哥哥的学费,谈话最后一槌定音的是父亲,他说:“明天我到战友家去看看能不能先借点?我前几天刚收到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哥和我差两岁,之前初中毕业他因为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父亲托关系又让他读了一遍初一至初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读了六年的初中,他现在的成绩很不错,上985,211大学是意料中的事。我的母亲,可能是因为外公外婆近亲结婚的原因,身体不太好,有轻微的臆症,老是说看见家里的房梁上盘着两条龙,父亲高中毕业,年轻时在部队里呆了6年,最终没有被留下,转业工作也不好,他一生志在千里,终敌不过光阴似水,现如今,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和哥哥身上。

    第二天早上,母亲拿出家里仅有的笋干和腊肉让父亲带着随礼 ,母亲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父亲边推出家里的“永久牌”自行车边回答“最多不超过四天。”我想起我还要去市区的学校转团关系,于是让父亲送我一程,他问,“那你回来怎么办?”我说:“你放心吧,这几天回学校办事的人多,总有人可以捎我回来的。

    父亲的车子骑得飞快,路程过半时,他忽然停下来给我350块钱,他说:“你把这300块钱送到二中给你哥哥,另外的50块你拿着和同学一起吃个饭什么的。”看着他汗流浃背的脸,我有些愧疚,想起书上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们家还有两个书生.

    回到学校,第一个撞上的就是睡在我下铺的马志强,这家伙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一副志满意得,人生赢家的既视感,他神秘兮兮的说要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原来是他们村里修公路,需要找人帮忙搞测绘,记记数据什么的,管一顿饭,一天还给30块工钱,更具诱惑性的是,马志强说我可以住在他家。我揶揄他说:“马少爷,这么大的太阳,难道你也打算去?”他用一贯贱贱的口气回复我说,“想什么呢,谁会嫌钱多呀?”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马志强的父亲是村里的书记,他考上大学他爸还在家里摆了七八桌的酒席庆贺,算是光宗耀祖了。我让同村的大壮捎话给我妈,说我去同学家玩几天再回去。

    我很需要这份收入,先前说过母亲身体不好,干完农活还坚持在村里人办的工厂安装塑料美国花,我之前一直好奇什么是“美国花”,暑假里我也去干过一阵子活,在车间里我看到了那个花准确的名字叫,玫瑰花,外包装箱上赫然印着大写的ROSE。

    到马志强家天刚擦黑,志强的父母对我很是热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考上的是武汉大学的原因,当晚,他父亲从外面应酬回来,坚持坐下来陪我们喝两杯,席间他对我说:“小伙子,前途无量啊,比我们家志强厉害多了。”我看他父亲言谈举止的样子,就是很会社交的那种。志强家的氛围也让我很是羡慕,较之我家的压抑显得格外轻松,在他母亲的眼里儿子还是个小孩,嬉笑怒骂间一脸的宠溺。

    在近每天40高温的炙烤下,三天后,我俩皮肤被晒的黝黑,少爷体质的志强,夸张地说自己得了热射病,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有没有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他父亲说邻村正在放露天电影《红河谷》时,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三公里的路,我俩一路小跑到了放映场。一人吃着一颗盐水冰棒,口袋里还揣了汽水,兴奋得穿梭在放映场,寻找最佳观影位置。

    怪我眼神太好,我远远的看过去,有个人感觉很像父亲,我定睛仔细辩认,哪里是像,本来就是俺爹,我有种他乡遇故知的错觉,肾上腺素极速飙升。周遭人声嘈杂,我艰难的往父亲的位置挪移,我打算跑到他的背后拍他一下,想象他回头忽然见到我吓一跳的样子,就在我快要接近目标的时候,有一个扎马尾的的女生,看上去年龄和我相仿,她手里拿着一瓶水甜甜脆脆地喊了一声“爸,你喝水。”我以为是这几天太累了产生的幻觉,然而姑娘又接着说:“爸,妈让我们早些回家。”俺爹陪着皱皱的笑脸红光满面的说“好的,好的。”不一会儿,他们就起身走了,邻座的人不忘和他道别“老王,不看了……?”我站在离他2米开外,巨大的悲喜意外像是一盆冰水倾泻在脑袋上,让我差点没倒下。我鬼使神差的挪到了刚才和父亲告别的那个人位置,搭讪说:“姨,刚才那对父女,是你们村的吗?”那妇女鄙夷的看我一眼,“打听这个干嘛?”我陪笑道:“那个女孩很像我初中时候的一个同学,我就确认一下。”那妇女用扇子边拍打蚊子,边大声说,“你是看上人姑娘了吧?我怕你高攀不起,秀娟,可是去年就考上南京大学的……。

    关于返程的所有记忆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只记得当时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还没坚持到志强家,我就直接倒下了。

    等我醒来,是次日凌晨的两点多,志强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他惊魂未定的说:“昨晚还以为臭小子你要挂了,可把我给吓坏了。”这档口,志强的父亲把值班医生叫来了,医生的结论是,中暑加身体劳累急性症状,上午再观察一下,没什么大问题,下午就可以出院了,回家记得多喝水多休息。

    志强的父亲坚持用摩托车护送我回到20公里开外的家中,临走塞我100块的工钱,来不及我计算住院的费用,来不及我说谢谢,甚至连口水都没喝,摩托车发动的那一刻,我看到尘土飞舞在水洗色单薄的天空,几片浮云气若游丝,我还是感到一阵目眩,一切太不真实。

    家中空无一人,看着熟悉而破落的家,我第一次泪流满面。

    家里总共有十几亩地,每年种水稻,麦子也种棉花,可家里的钱总是不够用,我不确认母亲是否真的能看到房梁上盘着两条龙?反正,父亲以母亲神经衰弱为由,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每年经济作物变现后,父亲就要去他战友家小住,我,我哥,母亲意见无比一致:他又去喝大酒了。

    我很想当面质问他,秀娟到底是谁?我也想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诉母亲,然而,理智提醒我,这件事情公开后,事件的走向不是18岁的我所能控制的,我和我哥都是非常单纯的人,都讨厌干农活,放牛,割草,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光里,我俩都快乐的像两个智障。

    广播里天气预报说,这是自1873年有气象记录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夜里太热,父亲挪了把藤椅,睡在院子里,我拿了把菜刀,立在黑暗里,等待情绪失控,原地爆炸,这遍地的蝉鸣,这一地的鸡毛……

    去年,刚过70岁的老父亲驾鹤西去,弥留之际,他一直嘴里含糊不清的叫着“秀娟”,我哥好奇,“谁是秀娟?”我妈抺泪说:“又烧糊涂了吧,哪有什么秀娟呀”。这一刻,我忽然打了一个寒战,有些事,也许从头至尾,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有些伤痛,能让人看见的是伤疤,看不见的是伤痕。

    我哥是天文学专业的,他说在8月21日,有一颗叫做苏梅克-列维9号的彗星,对木星发动了持续性撞击,120分钟内,木星大气层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相当于40亿吨TNT炸药的级别。产生的火花盖住了整颗星球,甚至有部分落到了地球,穿过平流层,在半空迅速燃烧,化为尘埃。

    他可能还说了发生撞击的原因,我只听懂了他的总结:“此次灾难对地球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但木星表面因为撞击产生了很多黑色的伤疤,天文科学家猜测,也许几万年都无法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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