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聊愈长谨鹿 --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一眼望去，这是一个很“满”的女人：两根C家的发卡，碎钻的C形耳环，配套的项链，手环，一根金属缠绕着丝巾做成的腰带；十根指头有八根都带着款式各异的大大小小的戒指，搭配着一身复古繁琐的红色衣裙...琳琅满目，叮呤咣啷，满腹盔甲一般走过来。伸出两根涂着黑色镶碎钻指甲油的胖胖的手指夹着一张设计款磨砂金名片，递给我。
接过名片，感觉指尖碰触表面坚硬丝滑的质感，比塑料更像金属，又比金属更柔软；版面设计的也很大方独特，底色是复古的暗花，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头衔，一串手机号码。背面是大大的VIP和编码，底下一行小字：Moonlight Rose Lady Club (月光玫瑰女子俱乐部)这种材质的名片并不多见。
我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瞬间捕捉到我的眼神，得意地解释：
「我喜欢Old School，也不想做让人随意丢弃的名片。这张名片也是俱乐部会员卡，还可以做书签，做裁纸刀...好看有用，望您惠存。」
我低头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名字，「Scarlett Wong, 斯嘉丽？妳希望我怎么称呼妳？」
「Scar r r 」她故意拖长音，试图把"R"发得性感深情。
「Scar, 伤痕。看来，王总是一个有故事有胆色的女人啊」。我试探着想打开面前女人有备而来，无懈可击的盛装盔甲。
她得意中带着一丝好奇，「有故事，可以理解；有胆色，怎么讲？」
我故作惊讶，「难道您不是把伤疤当勋章，轻伤不下火线，用挫败伤害来滋养自己的强大女人吗？ Scar r r」我故意模仿她的发音，念出她的名字。
她大笑着欣赏的向我挑挑眉，站起身重新伸出手，用力的和我握了一下，眼神坚定。「是的，我叫Scar。我信奉‘杀不死我的使我更强大’；我是打不死的小强。」
Scar不是我的来访者。她是我要还掉的一个大人情：
前年在大学城做的为期半年十五次的团体心理支持小组项目，其中一个叫奈禾的女大学生,抑郁症发作，在学校自杀了：她把自己吊在集体浴室的小隔间里的花洒龙头上，因为龙头不够高，还半跪着腿，过程中的任何一刻只要想求生，都可以站起来，可是她没有。
奈禾的遗书很长，字字句句美丽而脆弱得像蝴蝶透明的翅膀，却一点也打动不了她父母冷漠坚硬的心：他们定意要在女儿的死这件事上大做文章：闹教育局，闹学校，闹媒体，闹系院，闹宿舍；
后来发现奈禾参加过十五次心理小组，居然还自杀了，以“教唆”，“负面影响”，“不专业不作为”等等理由，撕扯着我打官司。其他小组成员纷纷站出来帮我证明；其中一个学生的家长是律师，从头到尾帮我打下了这个官司。虽然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依然对冗长的官司过程，没完没了的调查，出庭，协商等等不胜其扰。也在长夜无眠的时候，发出愤怒而无奈的叹息。
在这样的境况里，这位律师家长的挺身而出，并肩作战的过程中结下了深刻的感恩之心。
官司结束后，我多次言辞真真的要报答她。前不久，她打来电话，推荐了Scar.
她介绍说：这是一个奇女子，过去的人生经历精彩程度可以拍成一部狗血而励志的连续剧。如今年近四十，财富自由，时间自由，没家庭，没爱情，和父母早就不来往了，无牵无挂的钻石女王老五。开着女子俱乐部打发时间，结交朋友。可是最近Scar 常常表示，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什么都没意思。聚会沙龙以前是女王明星，后来基本上一言不发的躲在角落喝酒，醉了就缩着睡觉，安静得吓人。再后来，除了老朋友的呼唤和俱乐部活动外，基本不出门了。
这次也是律师作为闺蜜，不惜用“情感绑架”的方式逼她来见我一面，而且只说是自己很欣赏的一位咨询师朋友聊聊天，不是看“病”。重点是，当律师极力推荐我时，说我特别会和人“触摸灵魂的对话”，而Scar的灵魂显然孤独太久了。然后，她就来了。
非正式的会谈，最重要的缺失就是“客户合约”——咨询师和来访者达成共识的一致的咨询方向和目标。而Scar靠坐在舒服的沙发椅子上，双手环绕在胸前，一副“看你有什么本事使出来”的似笑非笑的防守神情，显然不打算主动说什么。而我踌躇着，思考如何能不辜负律师朋友的期待，和Scar开展一场“触摸灵魂的对话”。越想越不知道如何开口。突然，我想到什么，噗嗤一笑：
「Scar，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对坐着，有点像是赶鸭子上架的相亲局面。」她也笑了，点点头，「嗯，被亲朋好友的好意撮合着，和不熟悉的人要聊一些可能很私人的话题的抗拒。」
「是不是私下还准备了方案B，如果半小时内对方话不投机，就借口临时有事遁逃」我挤挤眼睛看着她，她笑了。
「让我们重新开始」我伸出手「我叫炎雨，我今天不是来做咨询师的，我不打算逼你交代你的故事，也不打算和你做一场“触摸灵魂的对话”。我希望和一个美女享受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下午茶」
Scar回握着我的手，「我叫Scar。我的灵魂今天放假了，所以今天下午茶只有一个肉身和一如既往在线的最强大脑。这是我朋友的店，为了补偿你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伤害或扫兴，下午茶我请客，她家的茶点蛋糕都是定制的，口感一流，你想喝什么茶？或者我来安排？！」
「看来你已经打算要‘伤害’我了吗？那我要吃点好的，你来安排哈，你可以按照预计伤害值来匹配下午茶的等级」我开起了玩笑。
真诚永远是必杀技。看得出霸道女总裁依然是Scar最熟悉的角色，她习惯掌控，张罗，强大而自信。
吃了一大块浓郁的提拉米苏，喝着暖暖的花果茶，我惬意的哼哼。四顾端详着这间说不上是书吧，还是茶馆，还是家居店，还是花店绿植店的空间，满满当当的物件摆设，触目可及的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卖。大到桌椅沙发，小到相框风铃。
Scar带着我参观整个店，如数家珍的细数物品背后的故事。店里的每张桌子都不一样：实木的桌子和长凳是云南一整棵树制作的一组酸枝木家具；铁艺复古的圆桌椅，是从旧古董家具店淘来的租界地洋房别墅花园的遗留品。还有一个做成秋千的悬空的桌子和椅子，秋千的绳索是手臂粗细的藤蔓.....
我如同猴子回到花果山一样满足。我告诉Scar，在没有成为咨询师之前，我最喜欢的就是室内设计。在我三十岁以前，我几乎一年搬一次家，就是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长时间待在一个千篇一律的空间里，当家居陈设折腾到无可折腾的时候，我就会想要搬家。劳民伤财的搬家之后，又开始新一轮的改造折腾。
我甚至还学了做木工，只为了按照自己的设计打造家具；有一次我用两千多根长条木做了一个悬挂可伸缩的花朵形单人桌，收起来就像挂在墙上的立体浮雕，展开就是一张悬浮的桌子隔间。
提起我的木工作品我简直收不住口，我像骄傲的孔雀一样的展示着书桌的照片给Scar看，唾沫横飞的讲解从灵感到设计，从木料选择，到锯，量，切，凿，磨，到刷一道漆两道漆，到组装，整整六个月的业余时间都躲在工具房挥汗如雨。我说得兴起，她听得尽兴，主宾尽欢。
「来，我带你看一张桌子」她把我带到店的一角：这个角落被布置成荆棘的秘密花园的感觉，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膝盖高的次第的篱笆隔栏围在角落里，垂下的绿植和点缀的野花若隐若现的遮挡着探寻的视线。
Scar啪的一声打开墙上的开关，一排射灯照亮了黑暗的角落；我们穿过隔栏，走到面前，我才看清：这是一张很普通的书桌。九十年代中，常见的学校的书桌，掀盖的设计代替了抽屉式在那时候很流行。
「这是我高中时候用的桌子。从我高中毕业起，我就求班主任老师帮我保存。我三十岁时回去老家拿了回来，就一直摆在这里。」她用手抚摸着桌面的一道道划痕，一句句刻的字和符号。
「我能上高中，是因为我考取了奖学金，并把奖学金全部给了父母，并且承诺不拿家里一分钱，才有机会上学。那时候身上没有一分钱，但我就想读书。我偷着去网吧做兼职，结果干了不到半个月因为未成年还害了老板被举报处罚了，第一个月真苦啊，馒头一毛钱一个，就着凉水吃半个就是一餐。」她掀起书桌盖指着左上角密密麻麻的十几行从上到下的数字：
「后来，被同桌发现了我从来不吃饭。这些是我在课桌里收到的食物换算的钱我都记下来了：有时候是馒头鸡蛋，有时候是花生米萝卜干，后来开始有牛奶饼干，还有肉松面包。刚开始是同桌，后来是女生们，后来是全班同学，再后来其他班级年级同学，最后班主任汇报给校长，老师们商量后，集体分摊了我的伙食费，我可以免费在学校饭堂吃饭，这场集体的投喂才结束。」
她留恋的抚摸着密密麻麻的这堆数字，接着说：「我后来在学校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本想叫“三饱”基金会：吃饱睡饱学饱。校长不同意，改成了“三保”基金会：保证保守保底；他说保证你的钱和心意每一分都用在最有需要的孩子身上，保守做教育做老师的底线原则为孩子们的成长保驾护航，学校就是学生的底气，家庭社会的压力我们替学生承担兜底，只要他们好好学习，健康成长。」
「你别笑校长讲话。他们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正统而富有责任。我相信他说的‘三保’是发自他的内心，因为我就是这所学校‘三保’下的受益人。」
深山里的女孩子，贫瘠落后的乡村，只是平常的读书上学，都是奢望。一千多天的高中，每天都是在与愚昧斗争与贫穷斗争与原生家庭斗争的缝隙里度过。
Scar说，「这是‘正’字，每次父母来闹我的时候，每当我饿肚子的时候，每当我觉得熬不下去的时候，每当我考试没考好的时候，我就在书桌上划一道」
我看着粗细深浅不一的划痕组成的一堆“正"字，想象着：空无旁人的教室，女孩瘦削的脊背弯曲着，低头一遍遍抹泪，一笔笔用力在桌面上来回刻画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桌盖上的一些文字吸引了我。「这里的句子字迹不一样啊」我问道；
「是的，这是同学给我的留言。有一次摸底考，我因为失眠焦虑考试大脑一片空白，考得很差很差。我在这里写了‘我没用，我想死’。
下午晚自习就发现下面加了一句话‘你很努力，你是我的榜样’，后来几天，又陆续有人给我留言鼓励我，我最震撼的一句话是这里，‘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阻挡你的人生？！’」
她指着一句被加了下划线的句子。大大的惊叹号，像是紧握着宣誓的拳头一样有力。
.....
这张伤痕累累又满身勋章的书桌，见证了Scar的至暗又至坚强的一段人生。她告诉我，虽然许多朋友师长都知道她的过往经历，可是，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细致的剖析回忆自己那三年所有的心路历程。变强大的日子都是咬牙苦干废寝忘食的，没有时间也不屑于打开旧日伤口。
「我不是弱者，我不屑于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是原生家庭的错。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她有点警告，有点掩饰，有点不自然的逞强。
我定睛看着她，熟悉的防备表情带着讥诮的面具又一次爬上她的脸。这个穿着盔甲的女子啊，我甚至还没有说一个字，她就又一次竖起了防御的篱笆。
我叹口气，说：
「可以给我一盆水，一个毛巾吗」
我里里外外仔细的擦拭着桌子上的浮灰，顺着篱笆装饰的曲线反向围成两丛，让隔栏变成点缀，不再围着桌子。
然后，我自作主张，在其他地方选了一张带垫子的靠背椅子放在书桌前。拿来我的包，掏出电脑和书，把包顺手塞进桌肚子里，然后对Scar 说：
「我要工作半小时啦，赶个资料。你方便把我的茶杯帮我端过来吗，在给我上两块茶点，我要伯爵红茶味的点心」
她愕然片刻，然后离开，不一会儿，服务员给我端来茶点和茶。静静的空间，我伏案而作，只有翻书的沙沙声音。
这半个小时，我写了一封信，或者说纸条给Scar——本来想刻在她的书桌上，但是，不确定我有没有这个分量在她生命中如此重要的物品上留下印记。所以，我选择用纸笔，写完以后放进了书桌肚子里面。
我告诉她说，她是我见过的最幸运的女子：在她最弱小无力的时候，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关心和爱护；即使如今功成名就，什么都不缺乏的她，依然被朋友们深深的爱着关心着；
她也是我遇到过最勇敢的女子：那么多年从饿肚子到悬梁三尺的突围，到单枪匹马的创业，到九死一生的破产重来，从来没有放弃自己。不但是不留后路的披荆斩棘，而且让荆棘的人生处处生花；
她同时也是我认识的最有爱心的女子，我知道的远比她告诉我的“三保”基金会的项目要多：在那个她发誓再也不回去的乡村，她修了路，建了厂，捐给了当地政府，招工只有一个要求，必须同意家里的孩子上高中；家庭困难者的孩子均得到“三保”基金会资助。
我羡慕她拥有这个钢筋森林仍有心安之处的小店——是的，我早猜到了她是店主；
我更感激遇见她的旧书桌，和书桌上的故事：
它让我明白，虽然那个女大学生的死，并不是我或者同学们的错，可是我们依然曾经有机会为她多做一点，就像那一堆换算成数字的食物背后的关心，就像那一句句不知来处的暖心的话；
我告诉她：
一道伤疤，不需要裹上蕾丝的纱布，放进昂贵的玻璃盒子，打上精美的蝴蝶结，展示在陈列柜，只需要，清洗伤口，剜掉烂肉，涂上一层消毒药水，保持干净清爽，无需掩饰，避免触碰，相信生命力，让它自然而愈。
信的最后，我问她：
「你不觉得Scar的形状很像一弯新月吗？！」
....
后来，我无耻的“借用”了DreamWork 梦工厂的logo的创意，设计了一款的不倒翁原理的家具，大半个圆弧型连接的一桌一椅，坐上去远看像坐在月亮上一样。桌子设计成打开桌盖的设计，连那些数字，符号和句子，每一个划痕我都一对一复刻上去了。
然后，可耻地收了Scar十五万，把桌子卖给她。她给它取名叫心座，然后变成了那间店的网红打卡点。
而我接收了那个旧书桌，并把它放在我的工作室，靠桌的墙上，挂着那个女大学生奈禾的照片。每当心理系学生和同行参观拜访的时候，我都会给他们讲奈禾的故事，书桌的故事，Scar的故事。
我设立的“让心坐一坐”的公益咨询项目，每个月20小时在线陪伴抑郁症的人。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平台找到我，寻求帮助。
直到有一天临下班的时候，我接到平台的咨询求助：
接通的那一刻，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炎雨老师吗，我是奈禾的妈妈；我打给您，是想向您道歉，‘对不起’...」
离开工作室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夏末秋初的傍晚，一阵凉风吹过，说不出的舒畅；小区里飘过的人间烟火，饭菜香气，亲切妥帖。
我抬头看天：
一轮新月，人间美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