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里,有一个男孩。
他叫华子。个子不高,两边脸颊有着淡淡的雀斑,咧开嘴一笑,露出两只虎牙,率真而真诚。
在那个年代,村子的男孩分两种,一种上课迟到破坏庄稼讲粗话爱打架,另一种老实听话安守本分任人欺负。
华子属于后一种。由于他比较内向,朋友不多,我也只是偶尔跟他说过几句话。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是我前桌。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广东罕见的冰霜把上学的小路染成一条苍白的丝带,婉延着向学校伸展。我们在村口集合排队去上学。队长数人数的时候,少了一个人。是华子。集合的位置对面就是华子家,从前,我们都是在等人齐上学的时候,听见华子妈在院子里叫他:“华子,起床上学啦!大家都在等你!”可是那天没有,他家的院子异常地安静。只见华子的两个哥哥在门口进进出出,手上一会拿着勺热水出来,一会拿一条毛巾进屋。屋子里传来华子妈呜呜的低泣。
我们都不知道发生的什么事。华子他二哥走出来说:”你们不用等他了。“然后就转身低头回去了。
到了教室,琅琅早读的声音让冬日变得暖乎了起来。老师问我,华子怎么没来。我刚要回答不知道,后面一个同村的男生就大声告诉老师:”他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华子的同桌,一个胖乎乎的男生就大哭了起来:”老师,我要换座位!“
那一天,我看着前面空荡荡的座位,书桌上的数学书还打开在上一节课的章节,书上的插图人物长出了两撮蓝色圆珠笔描的胡须。抽屉里,放着文具盒,两沓书与本子,一只弹弓,一条还打着结的红领巾。
死了?
死了。是什么概念。
我没有概念。我只记得前一晚上他还坐在我前面晃着腿,咬着笔头写作业。我还告诉他红领巾的结不能打成死结,一年级老师就教过。
放学后,老师确认了消息。让我把他的书带回去。我去他的座位上,伸手去拿书的一瞬间,我感觉他还在,这些书上有他的温度,在等着他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这件事。
华子走了后,我连续很多天晚上都梦见他。我们平时关系并不算要好,但不知为什么,在梦里,我们玩得非常要好,梦中醒来,感觉一切如此真实。
高一那年,依然是冬天。我跟着母亲回乡下过冬至。如往常一样,一到家我就急着去邻居家找碧儿玩。碧儿大我几岁,高个子,瘦削的身材,脸色苍白,看起来很瘦弱,但很灵活,玩什么游戏我都玩不过她。我刚要出门,奶奶告诉我,碧儿前两天就走了。20岁。心脏病。我顿时接受不了。上一次见面也不过几个月前,一切都好好的,只不过走路时她说她很容易累,喘不过气来,每走几十米要坐着歇一歇。她走了,上一次见面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却成为了最后的一面。在我往后生活的偌大的世界里,再也没有碧儿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从前,我真的觉得死亡这种事,只是那些很老很老的人的特权,死了会有很多仪式,很多人围观,怎么看都觉得是一件威风的事。是华子和碧儿,让我知道,死亡是所有人的事,包括我。它曾那么靠近地从我身边路过,带走了一些人,会不会很快就轮到带我走了呢?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很害怕。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我活着要做什么,我留恋什么,但我就是害怕,死亡这件事情本身令我恐惧。
多年以后,我慢慢长大。在成人的世界里,生与死似乎不再是最让人关心的话题。在这个每天与手机相伴的时代,人人都在追求自我,追求更美好的诗与远方。“我要活成我想要的样子,要遇见更好的自己。”我也一度把这样的生活理念奉为人生信条。
直到这个月。我外公走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当天下午6点10分。在日短夜长的冬天,我正开车从堵塞的南调路拐出来,等候最后一个红绿灯就可以开进小区的小道了。我弟发来的微信:”外公走了。“我看了一眼这条新弹出来的信息,绿灯亮了,我放下手机,来不及触碰情绪,后面的车喇叭在响,我急忙打左转灯,车子顺从地转过去,没有落日管制的暮色如同世界尽头颠覆的流沙,在我前面大片大片地掉落下来,铺天盖地,一层一层把我罩住,眼前一片模糊。我开始放声大哭,一边看着路上微微闪烁的车灯,一边慢慢靠边停车。除了在封闭的车子里抱着方向盘歇斯底里地嘶吼,掉泪,我还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第二天我就回家了。想去送一送外公。我看到他躺在那里,身上已经换了衣服,闭着眼睛,安静详和。跟我三天前去看他时一样。但这一次,我轻轻地唤他,他再没有睁开眼来看我了。
外公,你再也不会醒来了是吗?
可是三天前,元旦假期,我回去看你时,你还问我是不是开车去的,我帮你剃干净胡须,擦干净了脸,你还说舒服多了,喂你喝汤,你还好这汤喝起来真甜。你知道自己要走吗?可是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一点点暗示?还是我太大意了没有留意到?以至于你走了我都不在身边。我心里有好多好多话要问你,我想要好多好多的答案,因为我希望你还能醒过来,笑着应我一次。
可是我知道,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再也没有权利像小时候那样,傻到以为人走了还可以回来,说不定在哪个街口就能见到你笑呵呵地问我:”今天这么早下班啊!“。
心很痛,像是一种从身体里割舍某一部分组织的痛,那些遗憾撕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永远无法弥补,永远无法愈合。
送走了外公。我知道,对于久卧病床的他,离开或许是一种解脱。入土为安,是命运早就为他设定的结局。
可是外公,我们活一趟是为了什么呢?天地之间,宇宙无边,我们都卑微如一颗尘埃。是要像大多数人一样,沿着人生固定的轨迹,结婚生子,然后为儿女付出一生的精力与爱,从而得到所谓完整的人生吗?还是应该追求最大的自我快乐,吝啬自私一点,一辈子的时光只为自己挥霍,才不算白走一趟?你走了,我只能默默想念你,可关于你曾经的一切,包括你的年少,你的青春,你最爱的人,你最喜欢的阳光,一一都随着你消失了。我不曾了解它们,也不曾见过它们。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想起它们。
关于生命,我如今充满了敬畏与遵从。我祈求上天让我多活一些日子,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我又祈求不要让我活太老,走不动的时候就安然离去,赐我一个体面的告别。
即便如此,怕是难遂我愿吧。
毕竟,天地之大,谁在乎一颗尘埃的渴望与懦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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