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驰

上班一整天,丁也都心神不宁。时间越临近,他心里的鼓就敲得越响。像黑压压就快下雨的天,訇然的巨响,洪亮中带了点嘶哑。
昨夜的冲动已经被淘洗得差不多了。泥沙俱下,剩在簸箕里的,是裹了沙子的金粒。那是他的理智。
虽然仍住在一起,可他早已和顾谷离婚了。只差二十五天,这段关系就会被一本绿色封皮的小本本彻底终结。
他已经答应了顾谷,互不干涉彼此的私生活。包括感情。白纸黑字地落在香氛烛光下的花笺上。他的指印还留在上面,不知有没有风干。他应该像所有具有大男子主义的人一样,肩扛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凛然义气。不干预她的感情。就像她不干预他一样。
可我没有什么值得干预的呀。丁也心里哀嚎。反倒是顾谷,她有着无数等待着他去考究的秘密,像雨季山里冒出的小蘑菇,郁郁葱葱,只要他愿意迈出上山的那一步,他就一定会有收获。只是不知道,那蘑菇到底是山珍美味,还是诱惑剧毒。他站在山脚下,踽踽不前。
他就是不甘心。像一个赌徒。在几张卡片中抽了一张,刮开涂层,没有奖,心里却总在跃跃欲试,期望着没准下一张就会开出天降之喜。可再也支付不起下一张的费用,站在柜台上,满眼的忿懑不甘。
距离六点还有一个小时。丁也的侧脸贴在格子间的桌面上,一只手握着手机摊在桌上,一只手郁闷地挠着后脑勺的头发。盯着白色陶瓷盆里的绿萝,眼神涣散。
“怎样确定伴侣出轨”。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一串字,没有标点符号。像是他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这句话,应该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一个回答跳进他的视线里。在不让对方发现的情况下,找到证据。
证据。两个字从手机屏幕里爬出来,沿着袖管里的手臂一路往上爬,撕开胸口的某一个毛孔,钻了进去。他要找证据。
想到这儿,丁也直起脸,像一根被压弯的竹子倏地弹起来。随手抄起衣服就往外走,衣角扫过桌上的杯子,水撒了一地。他匆忙中瞥了一眼,急促的停顿让他别了一下腿,差点摔倒。顾不上扶,跑开了。
他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对面的便利店坐下来。顾谷的公司。面前放了一杯没拆封的泡面,刚买的。又戴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也是刚买的。便利店为用餐的顾客提供免费的热水,在临街的窗户旁置了一张长条桌板,配了几只高脚凳。为了装饰,放了一株绿萝做点缀。
丁也缩在凳子上,健壮的身子揉成一团,隐藏在绿萝葱茏的叶片中。像一只黑顶的鸟,在林间探着脖子逡巡着,寻找猎物的踪迹。
先是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在门口松开上衣的口子,双手捏住衣领抖了两下。丁也下意识低头瞥了自己一眼。黑色休闲裤,黑色短袖polo衫,脚踩一双白色板鞋,露出脚踝。“她现在喜欢这样的男人吗?”他在心里嘀咕。
看着西装男人进门,在一个短发女生面前坐下。不是顾谷。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又看见一个男人,浅黑色运动裤,裤脚无次序地堆在运动鞋面上,松垮的运动T恤,领口微微变形。“不会是这个吧。”他心里知道她不会喜欢。刚遇到顾谷的时候,他就是这套打扮。她觉得不洋气,所以把他改造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又有点不确定。现在,对于顾谷,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确定的事了。他曾经确定她很爱他,信誓旦旦地认为他们不会离婚。确实不是。男人外带一杯咖啡,出了门。
第三个男人进来了。黑色休闲裤,黑色Polo 衫,白色板鞋,露出脚踝。这次定也更加确定了。不是他。除了身型样貌,这个男人就像是另一个丁也,他的分身。顾谷已经对自己这一款生了厌倦的情绪,又怎么会再找一个同款。与其这样,不如不离婚。搭档久了,起码尚有一丝默契。
男人沿着临街的玻璃窗坐下,和丁也隔着街。像在照一块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的分身侧脸对着他。
他不照镜子了。继续守着咖啡店的玻璃门。顾谷出现了。依旧是那条雪白得刺眼的连衣短裙,长发波浪一样的披在身后,胸前的锁骨小巧圆润。她站在门口往里张望了一眼,看见坐在窗边的分身,笑着走过去,抬手打了个招呼。
像是和自己打招呼。丁也不自觉地抬起手。到半途,又跟着她坐下的身影落下。就是这个男人。抢走顾谷的男人。让顾谷笑的男人。和自己一样的男人。
就像她和他第一次买菜时候的样子,带着点客气的矜持。没过一会儿,她就捂着嘴咯咯咯笑了。温柔端庄的女人,一笑,就成了可爱的小猫。那是她和他最亲密时候的模样。
愤怒依然有,不甘也还有。可他已经没有冲出去的动力了。丁也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以为,顾谷要和他离婚,是因为对他这样的人产生了厌倦。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让她充满新鲜感的男人。可是没有。面前这个出轨的对象,和他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一个人的审美不会改变。她依旧喜欢他这样的人。就像当初顾谷改造他一样,她可以改造任何人。她只是不喜欢他这个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丁也,灰溜溜从镜子里逃出来,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帽檐压地更低了。不是要让别人认不出,只是不想让他们看见他的悲伤。
“大神,你好呀。”顾谷抚着裙子坐下,微笑着看向面前的男人。她的心里有点意外。从前没怎么注意过的人,现在看来,竟和丁也有着相同的气质。如果从前丁也陪着她玩游戏,是不是先会像MoMo带自己一样呢。
“什么大神,叫我童漠吧。”MoMo说道。他在空中招了手,示意服务生过来点餐。菜单来了,他把本子推到她的面前,“想吃什么,我请客。”
自从结婚以来,顾谷很少像现在这样,单独与一个异性吃饭。面对突然而来的菜单,有点措不及防。她有点忸怩地笑着,假装随意地翻看。心里忐忑,不知道怎么点。不能太贵,第一次见面,她不想欠别人什么。也不能点太多,多少还得在乎点形象。
“别端着了,怪累的。”童漠像是看穿了她,不禁噗嗤笑出声。“虽然不在一个部门,但你在公司什么样,多少也是有所耳闻的。”
顾谷惊诧地看着他。继而放松下来,咯咯咯地笑。
两个人简单地用了餐。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沿街的路灯亮起来,划出一片银河似的光波。有微尘在光里,裹着一层黄晕。
童漠驾车,送顾谷回家。
顾谷和他并排走着,眼神刻意捎带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肩膀和肩膀,始终隔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他打开了的车锁。她拉开车门。后排座椅的一侧,装了个儿童安全座椅,占了大半个位置。另一侧堆满了从公司带出来的文件资料。
童漠难为情地挠挠头,笑道:“赶项目,还得加班。”
顾谷了然地笑着点点头。
童漠拿着钥匙的手朝着副驾遥指了指,一边从车尾绕到驾驶室,一边招呼她,“要不你往前坐面坐吧。”
丁也靠在十四楼阳台的栏杆上,望着窗外。阳台正对着小区大门。
他看见顾谷从一辆黑色轿车的副驾驶室出来。驾驶室紧跟着走出一个男人。顾谷把胸前的头发拨到身后,隔着车子朝他挥手。他仿佛都能看见她脸上的笑。那极带妩媚的风情。走了两步,她又转身。像是被他叫住了。脚定在那里。
童漠从后备箱拿出一束花来,小跑着递到顾谷面前。她有点惊诧,一时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有妻子,他说过。应该也有孩子,和他生活在一起。后排的安全告诉了她。
童漠又羞恼地挠挠头,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嘿嘿的笑声。“别误会。昨天我和我媳妇儿报备了,要来见你。她看了你的朋友圈,知道你爱花,特意买来送你。花儿是她挑的,说你应该会喜欢。”
听到这儿,顾谷坦然地接下。“替我谢谢她。”
她知道,她和眼前的这个男人的关系,只会在这里止步。多一分的试探都是一种折辱。他爱她的妻子,能看出来。每每谈及她,他的眼睛里都会有熠熠的光,她总能在这光里闪亮登场。他们是另个版本的顾谷和丁也,有着另一个童话里的美好结局。
或许自己也曾经点亮过丁也的眼睛吧。或许。此刻,她对这个答案,已经有些恍惚了。
怀揣着这些细碎的心思,顾谷沉吟不语,开了门。撞上丁也抱着手臂靠在玄关上。像一个即将上场审判的法官。
她直着眼睛,余光捎带着。错身从柜子里翻出闲置许久的花瓶,接了水,把花放进去。
“你今天开心吗?”丁也问道。没动。僵硬的木偶人。
她没接口。
“和别人约会开心吗?”他又问。有点烦躁。
“你怎么知道我去约会了?”她凝神下视,专注地侍弄着手里的花。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冷声审问。
“你在说什么。”顾谷的眼皮终于抬起来,斜着眼看他。眉头微微皱着。不理解他在闹什么。孩子气。
“怪不得你那么着急和我离婚,原来是早就找好了下家,要奔向别人的怀抱呢。”他竭力保持冷静。极尽嘲讽的语气。
“无理取闹!”顾谷的眉头更紧了。她瞟了他一眼。像灌了水泥似的,定定地杵在那里,抱着手臂。眼里闪过一抹落寞,随即警觉起来。像只受伤的小猫。对面是凶悍的恶犬。孤立无援。她竖起全身的毛,时刻戒备。
花进了次卧。她却出来了。依旧是回来时的打扮。路过他,把手机朝他摔过去。手机在胸膛上磕出一小块红晕,他差点没接住。解了锁的手机,停留在游戏聊天界面,文字的主人,是MoMo。
丁也还在看聊天记录,顾谷默默关了门。炸毛的小猫,消失在街角。
顾谷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里的怒火不断地喷涌上来。她紧紧地抿着嘴。她怕说出什么骂人的话来。自从申请离婚以来,她总是笑。她以为笑能缓释心里的落寞。只要自己以为那些婚姻带来的伤痛过去了,它们就真的过去了。它们伤害不了她。
丁也用简单的一句话,彻底否定了她。曾经她对他那么多的爱和真心,都在这一句话里,变成了笑话。她像掉进一个漆黑的深渊,原先一直在半空中飘着,身子一直往下坠,却总触不到底。可就在这个夜晚,她终于看清的深渊底部的秘密。嘭——她的后背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岩石上,脊椎传来咔嚓咔嚓碎裂的异响。
Game over。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