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胡留帅,因为太喜欢海子,给自己起名叫小海。”
这是他写的第一句话。而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没有辜负小海这个名字。
用自己的话说,小海是一个“矛盾的、尖锐的、颓废的大龄青年,是流水线上的产物。”
他出身自农村,家里姐弟四个,十几岁就出来打工。做的工作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在服装厂踩踩缝纫机,缝缝破布。工资很低,开始只有六百块。打工到现在,也只有一千多。
流水线上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呢?
全年无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在小厂里做羽绒服,羽绒还会飞得到处都是。十几年里,他颠沛流离,从一个厂到另一个厂,从一个流水线到另一个流水线。
他过着一种浑浑噩噩的生活。
他说,“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但是我不知道该过什么日子。”
小海喜欢看书,喜欢诗歌,喜欢音乐,尤其喜欢摇滚。他攒钱去听汪峰的演唱会,工厂离演唱场馆十多公里,他硬生生走了三个多小时。
平常,他喜欢写诗。他的诗锋利尖锐,简洁生动,有直击人心的力量。
走出四点一刻的厂区大门
北风裹挟着咳嗽的青春
四周前后踮脚
赶路的足音
山东葱花卷饼,西安羊肉泡馍
袜子,保暖裤的叫卖声
和生活的魔鬼
在黎明前劈头盖脸的袭来
……
人群蒙面奔走
如一场深冬的雪
他说起创作这首诗的缘由:
那个冬天凌晨四点的下班路上,呼啸的北风、飘飞的大雪、各种叫卖的商贩、沉默而鲜亮的月色、孤独的星辰以及簇拥着行走却表情漠然的工人大队伍,构成记忆中难忘的画面。
说实话,第一眼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被震撼到了。
想起了庞德那首
“这些面庞从人群中涌现,
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只不过,后者已经成为西方现代诗坛中的重要作品,庞德也凭借其作品成为了意象派诗人的领袖;而小海,则仍旧是一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车间工人。
在车间,小海是个另类。
“我给工友背诵唐诗《春江花月夜》、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许立志的《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但工友却说,“这些人写得挺好,可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用处呢?”
有什么用处呢?诗歌有什么用处呢?
似乎对大多数人来说,它们什么用也没有。
小海仍旧写着诗。在车间的时候,他趁工作的间隙潦草地写诗,有时候会被没收,人家都说他在“画纸符”;白天写了诗,他去网吧把诗誊下来,周围一片喧嚣的游戏声,而他孤独地敲着自己的诗。
有什么用处呢?诗歌有什么用处呢?
它对小海来说,或许就是这二三十年来,支撑着飘摇的生命的,全部理由。
一千多块的工资,连自己的也养不活,谈女朋友,买车买房,去大城市生活,更是奢望中的奢望。
他把对生活的绝望写在了诗里:
姐姐,我现在已不再向谁说起理想
这包括三月的野草和夜空的星辰
虽然是写给姐姐的诗,但姐姐也并不能给生活带来温暖与慰藉。
小海想起姐姐说过的话,她说,“生活,会教育得我们褪下几层皮”。
他知道姐姐也很委屈。
大家都很委屈,都很绝望,只不过对彼此都保持着沉默,谁也不会先说出口。
又或是,说出来了,又能够怎么样呢?
每个人都在踉踉跄跄的生活着,哪里还有力气去管你在想什么呢?
妈妈
没有姑娘愿意爱我
我知道这孤独才刚刚开始
这条路还会有很长很长
……
妈妈
我只是将青春都献给了
那看不到太阳的工厂
可有谁知道那生命的火焰
在压抑着疯狂的舞蹈
一年又一年,青春消逝在了流水线上。
小海不想再过这种生活,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去。他想要过平淡的,从容的,正常的生活,他想有个小家,他想安顿下来。他不想再没日没夜地工作,像个机器一样重复着最简单的劳动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试过去找更好的工作,但没有人愿意招他。于是他只好继续在流水线上流浪着。
常言道,众生皆苦。但有些人似乎生下来,就注定比其他人更苦一点。
小海今年三十岁了,他喜欢写诗听摇滚,但他只是个流水线工人。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或许永远也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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