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2011743/9b145f7161c3231c.jpg)
1.罗生门与黑泽明
本来,罗生门只是一道真实的城门,倘若不是被芥川龙之介从历史的烟尘里搜罗出来,写成短篇小说,这道门大概根本无人知晓。
但在芥川一生创作的小说里,比《罗生门》好看的太多,不说《鼻子》、《地狱变》、《山药粥》,就连芥川不甚擅长的现代题材的《舞会》,也比《罗生门》更加入味,何以只有《罗生门》为现代读者所知?
说起来,这要归功(罪)于导演黑泽明。如果不是黑泽明拍了一部同名电影,并一举夺得1951年的威尼斯电影展金狮奖,估计这道门仍然逃脱不了被遗忘的命运。
可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无论如何诡异——比如黑泽明的电影内核,实际上是取材芥川的《竹林内》——但众生毕竟因为这部电影,踏踏实实地记住了这道门。或许是因为电影太过有名,以至于在文艺分子嘴里,罗生门已经成了众口之下,真相难知的象征。
但很抱歉,今天并没有黑泽明,只有让人提不起劲儿的芥川龙之介,还有更让人泄气的的芥川处女作:罗生门。
![](https://img.haomeiwen.com/i2011743/89645ce1e2070433.jpg)
2.飘然客路
据说,在平安时代(794-1192)的日本,京都奈良城的正门叫做罗生门。或许曾经光鲜壮丽过,但无人得见,等再见的时候,已是“征衫老矣,飘然客路”。
其实,即便称之为客路,也十分勉强。因为若按芥川的说法:正当朱雀大道上的罗生门,本该有不少头戴女笠和乌软帽的男女行人出没,但除了一个被雨淋湿,无路可去的家将,只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一只蟋蟀。
此外,就是窸窸窣窣下个不停的暮雨。
倘若不是为了躲雨,估计这位家将也不会来到罗生门。因为数年之中,接连遭遇地震、台风、大火、饥馑等等天灾人祸,好好的罗生门已成了狐狸栖身,盗贼做窝的恶之所在。
尽管罗生门里有很多东西,但就是闻不出人的气息,这里有的,只是杀人的强盗、男男女女腐臭的尸首,还有盘旋楼门,争啄人肉的乌鸦。
既然罗生门如此阴森恐怖,人们难免心惊胆战,每当暮色四合,这里就是一片禁地。
3.影子家将
但现在,人人畏足的罗生门前,却出现了一名家将。
名义上,家将是在这里避雨,但就算不下雨,他似乎也无处可去。因为这是一个失掉了职业的家将。理由固然不得而知,但结果却很分明:四五天前主人把他辞掉了。
你要知道,在古代的日本,武士也好,家将也罢,从来都是谈不上独立人格的存在。他们生是为主人而生,死是为主人而死。所以,一个武士的一生,与其说是人的一生,倒不如说影子的一生。
然而,这位武士,似乎连做影子的资格也失去了,成了一个被遗弃的可怜的影子。如果还能附着在形体身上,影子当然可以称为影子,但如果被形体遗弃,影子还是影子么?无非是还在喘着人气的游魂罢了。
对于这一点,家将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很忧虑。在一个多灾多难,没名没姓的年头里,失去了唯一的凭靠,接下来的问题在于,是否还能看到明天?如果还有明天,那明天又该如何生存?
4.生死抉择
即便是在小说里,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虽然小说中没有落笔,但只要稍微想一想,被主人辞掉之后的四五天里,这个生存困境很可能像是一个梦魇,攫取了家将所有的心思,以至于他究竟如何来到罗生门也茫然不知。
而反复想了多次,家将终于一时狠下心来,对自己说到:要从没有办法中找出办法,只好不择手段。否则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里扔掉。
狠心只是一时。一时过后,家将的内心再度摇摆起来,是选择当不择手段的兽呢,还是继续做人?
5.入门即堕
暮色越发深重,冷风无情地从柱子间穿过。奇怪的是,之前那只停在柱子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踪影。
夜色深深,万籁俱寂。原本在罗生门门外台阶的家将,终于走进了罗生门里面。
带着岌岌可危的人之底线。
6.沉沉的夜幕
进去之后,遇见了一个老婆子。
芥川曾说:金属易断,人心亦然。而在罗生门里,正是这个鬼一样的老婆子,彻底击穿了家将心里那道将断未断的人性底线。
很明显,这里的老婆子是邪恶的象征。她身虽为人,却做着连鬼都毛骨悚然的勾当:为了做假发出卖,竟从女尸上拔头发。
“老婆子把点燃的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像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
放在电影里,这应该是一个连续长镜头,摄像机慢慢推进,让人看清手的动作,让人看清那一根一根头发,然后转向老婆子的脸。
但这张脸十分恐怖:“老婆子眼睛睁的更大、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眼光、发皱得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蠕动着,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发出乌鸦一样的嗓音。”
目睹如此邪恶之事,家将的人性回光返照,他两腿一蹬,一个箭步跳上楼板,一手抓住刀柄,将老婆子按倒在地。
如果这一刀下去,罗生门估计会塌掉。但这一刀终究没有下去,而家将也陷在了罗生门里。
可怜兮兮的老婆子说,我从女尸上拔头发固然不对,但这女尸活着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当我干着坏事,可不干就得饿死,我也是没有法子啊。要是有法子,谁不想做个好人呢?因为走投无路,就算我把女尸的头发,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
有法子都想做个人,可走投无路没有法子的时候,不做人还是罪过吗?
同样走投无路的家将,摇摆的心,此刻终于定了下来。定了下来之后,家将便以不能饿死为由,抢了老婆子的衣服,一脚将她踢到尸体上。
故事的最后,又是一段象征性镜头。
“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接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面一片沉沉的黑夜。”
故事就在一片沉沉的黑夜中落幕。
7.一念善恶,人落何处?
芥川的《罗生门》,篇幅很短,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象征意像,也很简单。
比如,芥川笔下的罗生门,用了“狐狸、尸体、乌鸦,杀人强盗、拔尸体头发的老太婆”,来构建出一幅地狱的景象。所以,罗生门实际上是一道地狱之门,《罗生门》的故事,无非是一个人心善恶斗法的故事。
但《罗生门》真正的意义并不在故事之里,而在故事之外。
如果你是家将,面临走投无路的局面,你会怎么选?做一个有底线的人呢,还是像家将一样为了生存下去不择手段?
这个抉择的瞬间,是神、人、魔三界分身的瞬间。佛门中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同样,一念之间,人也可能堕入恶境。
试问人为什么不能成神,成魔?因为人缺乏神、魔的纯粹。
神是纯粹的善,魔是纯粹的恶,但人是神魔的杂种,具有神魔两性。有时候,两者可能各自占据人心的一方领土,但在某些情境中,这种神魔大战,水火冲突,就无法避免。
战场在哪里?就在人心的罗生门。其实战争不必惨烈,阵仗不必太大,但在日常的生活中,这种交战的频率似乎相当频繁。看朋友发展得好,自己莫名的失落,这是一场战斗;看同事工作如鱼得水,使个绊子看他笑话,这也是一场战斗。
当然,既然是人,就没有完美。完美的东西,早已不在人间。犯些错误,做些罪恶,这都可以留作忏悔的理由。
重要的问题在于,是否还有做人的底线?这些底线,就是人格的基座,也是人得以为人的烛火。
自古就有自省修身的圣训。省是内观,检视这些人格的基座是否斑驳掉落,“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修是内固,基座可以斑驳,但不能倒塌,烛火可以在风中摇曳,但不能熄灭。否则,也只能像《罗生门》的结尾所言,堕入“一片沉沉的黑夜”。
8.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说实话,《罗生门》并不好看,但对于了解芥川龙之介,却是一个很好的标本。
芥川龙之介,创作《罗生门》之时,仅仅23岁。但对人性的怀疑和悲观,已经尽显无疑。从23岁发表《罗生门》,到35岁服毒自杀,12的创作生涯中,芥川写下148篇小说。这些小说,大都是一个又一个的“罗生门”,无论是他最擅长的历史小说,还是尝试突破的现代题材,芥川的眼神始终聚焦在人性的隐恶、懦弱、自私、冷酷、虚伪,尤其擅长细节的刻画,把自己的炽热的想法,波澜不惊地盖在故事的面纱下。
《鼻子》里的古代高僧,《山药粥》里的五品大夫,《杜子春》里修仙的杜子春,《蜘蛛之丝》里的犍陀多,无不都是围绕人性的“罗生门”而写。
这样的人间,自然是留不住敏感的芥川。芥川对人性充满失望,支撑他活下去的唯有真正的艺术。在芥川眼里,艺术是高于生命的。他说: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这种悲观厌世,在《罗生门》之前就已经扎根芥川龙之介的心中,早在1915年3月,他写给友人的信中坦言说到:周围是丑陋的,我自己也是丑陋的。眼看着这一切生活,是痛苦的。”
周围丑陋,自己丑陋,那什么是美的呢?是艺术!
芥川的这种认知终其一生,未曾改变。所以,他的作品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但无一不是字斟句酌,慎之又慎。对于艺术的狂热信仰,燃烧在惊心动魄的《地狱变》中。
如果说《大导寺信辅的半生》可以堪称现实世界里芥川的自传,那么《地狱变》则是精神世界芥川的自传。那个丑陋的,让人讨厌的画师良秀,无疑就是芥川所谓“丑陋的自己”,良秀为了画一幅屏风,做出的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何尝不是芥川创作的写照?良秀看着女儿在香车中烧死,悲痛的瞬间,竟然又被这副画面感召出近乎神灵般的艺术激情,这难道不是芥川“艺术至上,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投射?毕竟芥川自己说过:为了写出非凡的作品,有时难免要把灵魂出卖给魔鬼。
我无法断言芥川龙之介是不是为艺术殉葬的“疯子”,但他自己始终清醒,早在自杀的两年前(1925年),他就给朋友写信说:“这两年我一直在考虑死的事情。”在《一个傻子的一生中》,芥川很可能是对自己暗示:“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发疯或自杀。他独自走在黄昏的道路上,决心等待慢慢前来毁灭它的命运。”
但芥川没有等待,而是决心前往。1927年,在有意识的告别亲友之后的一个深夜,芥川龙之介吞下安眠药,再也没有醒来。
享年35岁。
一道推荐指数:5分
网友评论
月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