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各处的珍珠,需要有谁将它们串在一起,才能成就珍珠项链。
这一次,浙江文艺出版社就做了一回串珠人。他们将唐颖自出道以来最出色的表现上海风情的中短篇小说串成了一本中短篇小说集。
《红颜》、《双面夏娃》、《糜烂》、《纯色的色拉》、《流行》、《八月的圣诞节》、《喧闹已远》和《隔离带》,分别首发于1995年、2010年、1995年、1998年、2019年、2019年2012年和2019年。我不知道作者和出版方将首发于2010年的《双面夏娃》插到两篇首发于1995年的小说之间的理由,所以,我拿到《隔离带》后,按照作品首发的年份一篇篇地往下读,如此一连贯,这些当年我在《上海文学》、《小说界》、《天涯》等文学杂志上遇到的篇什,竟产生了分别阅读时体会不到的魅力。
2020年上海书展期间,浙江文艺出版社为《隔离带》举行了首发式。首发式上,唐颖说她在整理书稿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无意中为上海的城市建设留下了变化的轨迹。可不是嘛。《红颜》的主要场景“亚而培美发厅"坐落在与淮海路垂直的原亚而培路(今易名陕西路)上:"亚而培占据着这一栋西式大楼的全部底层,门面被一次次地刷新改造,已见不到原来很具有旧时代风格的拉毛灰墙。新流行的面砖和抛光有机材料,盖住了精雕细琢的线条和富于幻想的细部结构。它们闪闪发光,和门前马路正在变化的格调融合在一起,跟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一样,变粗俗了……"1995年,唐颖将彼时她眼中的淮海路、陕西路如实地记录在了小说《红颜》,她一定不会想到,这个地段的粗俗化在1995年只是开端,到了2010年创作的《糜烂》里,"清华娘家那一栋面朝淮海路的公寓成了一片废墟。三大间六十多平方米的沈家,连同楼下的药房、水果铺、食品店,变成街市拐角一大堆尘埃。"尘埃被清除了以后,从这里拔地而起的是什么?有着时髦的玻璃幕墙从而显得时尚的大楼,大喇喇地记录着这个城市因为过于急功近利而留下的劣币驱逐良币的疤痕。
顺着这些小说初版的年份将《隔离带》读完,于我,慰藉大于伤感。从1995年到2019年,对上海念兹在兹的唐颖,用作品里的女性角色为上海女性绘制了一幅20余年里的变化图卷。
2019年,被唐颖写进《红颜》的爱妮已成迟暮美人。假如她和《隔离带》里的女配角俞自谦在淮海路、陕西路的街角擦肩而过时彼此打量一眼,爱妮会不会觉得俞自谦身上有着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俞自谦会不会从爱妮身上看到了自己暮年的样子?整本书阅读《隔离带》后我之所以能产生这样匪夷所思的联想,是因为唐颖通过《糜烂》塑造了一个不择手段地将万事万物所有人为我所用的苏晓卉后,又请俞自谦正本清源了上海女性的形象。
上海女性应该是何种模样?我以为就是爱妮那样的。不免虚荣,所以,爱妮会相中家中有庞大海外关系网、市中心有宽敞住房的丈夫。当海外关系成了水中月、市中心的住房也因城市的飞速发展变得陈旧和相对逼仄后,爱妮也会抱怨,但只限于至交之间。特别是往日养尊处优的生活只能维持在去亚尔培美发厅做做头发修修指甲,爱妮也恪守上海女性的规矩,"……我有老公女儿哪里还可以再嫁人?……呵,你该知道我不会离婚,要离,早就离了,还会等到今天?"
爱妮守住了上海女性的阵脚,但与爱妮一起出没在亚尔培美发厅的露露,没有。也就是说,敏感的小说家唐颖早就意识到,随着日新月异的城市越来越粗俗,生活在粗俗之中的上海女性,无可避免地会受到污染,乖张的露露是这样,《糜烂》中总是争夺着什么的苏晓卉也是如此。假如上海女性顺着露露、苏晓卉滑行的轨迹迅速远去,那是比离谱的上海城市建设更让人无措的丧失。
还好,在《隔离带》里出现了俞自谦。
谁也不知道,"我"的丈夫是因为跟着俞自谦他们去吃毛蚶才感染上甲肝的。因为甲肝,影响了"我"丈夫的仕途也让"我"与丈夫之间的夫妻生活大打折扣。作为丈夫的半个同事,俞自谦应该知道,假如她把"我"丈夫之所以感染甲肝的真相告诉了"我",将丧失"我"对她的好感。可是,俞自谦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我",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们患病我有责任"。俞自谦非得要将"我"丈夫感染甲肝的缘由跟"我"掰扯清楚,与爱妮感受着丈夫已经不能给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坚决不离婚一样,是纤柔的上海女性内心坚强的外化。
后来,"我"与丈夫离婚了。多年以后,我听说俞自谦在某个清晨跳楼,当时,"我"前夫和她在一起,经营她投资的民宿。"我们只是搭伴过日子,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听到这样的释疑后"我"虽然追问了一句"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但是,同为上海女性,"我"是懂得俞自谦何以自杀的。当然,是因为抑郁症。可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个理由呢?俞自谦以生命谢罪,为一时贪嘴拖累他人患上了甲肝,为间接地毁了一门婚姻。
俞自谦最后的选择,与爱妮最后的坚守,是不是殊途同归?爱妮已老,俞自谦已去,但唐颖将从生活中捕捉到的上海女性一以贯之的品质,化入了她的作品,让我们读到了上海女性是如何远去,又是如何回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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