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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壮志又失眠了。
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清脆的摇摆出时间的声音。虽已到了盛夏,可凌晨时分仍少有几丝寒意。
沿街的马路笔直明亮,早班的货车呼驰而过。路灯准确投照在天花板上。
窗外,点点泛白的天空还不时有星光闪烁。
铁瑾还有素梅的话像针刺般扎在了纵壮志的心上,是扎的那样深、扎的那样痛。纵壮志真的不明白,他真的自私吗,他真的是在为他自己争面子吗,他所做的一切真的都错了吗。纵壮志的痛来源于这些让他意外的话,竟都出自他是那么疼爱的儿女。每一个儿女都是那么的来之不易,每一个儿女他都是爱的那么深。可为什么,为什么儿女们都这样看他呢,就因为他总是板着脸吗,那也是为了让他们更好的成长啊。
可孩子们确认为他……自私。
更让他不理解的是,在铁瑾和素梅说出那样的话时,没有谁出来反驳,连梁玉兰也没有,孩子们不清楚难道她还不清楚吗。
纵壮志向来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从十八岁站在全连一百多号人面前,慷慨激昂的作战前动员的那一天起,他就深深为自己的这种开朗性格而骄傲,并且一辈子里都因为在各种场合都具有这样勇敢和大气的品质而更加自信。纵壮志认为自己是活的洒脱的,活的大度的,活的很军人的。可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自己老了吗?为什么孩子们的话会让他这样难以平抚?
那些话如一颗子弹硬实实的打在了纵壮志的心窝上,让他感到莫名的难过,难过的无法呼吸,难过的想要流泪。
他真是自私的人吗,他真是为了自我满足而不顾儿女们的前程吗。
就说铁瑾,为她找一个优秀、熟识、可以托付一生的伴侣,组建生活幸福、衣食安乐的家庭难道有错吗,让门外那些难以入耳的声音整天围在铁瑾头上就是对的吗,他如果不再强硬的为铁瑾做主,按照铁瑾的性格,难道真的要女儿一辈子单身吗。
再说小斌,孩子想要去西藏当兵,完全是他个人的想法。纵壮志他自己只是小斌的坚强支持者,可他是为自己吗?不是啊。
至于铁军,把铁军调到西藏。着实是因为那多年前的诚挚嘱托,是对生命对那艰苦岁月的至诚尊重啊。
铁岚当初没有留队,他没找任何关系。这是他一贯的原则,谁也不能动摇。
把铁峰分配到基地雷达站也是在完成对蔡会计掷地有声的承诺啊。
他们并不懂他,不真懂。
纵壮志大睁着眼睛平躺在那儿,他睡不着时,从不翻来覆去,只是悄无声息地躺着。
他又想到了妻子。看得出妻子今天也很难过,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难道她也同意今天孩子们的话?不,不会的。她没有说话只是不想让场面更加尴尬,现在看来,她先前的担心是有必要的。可他还是有点埋怨妻子的,他觉得梁玉兰应该毫不犹豫的站在他这一边,没有谁比他能更清楚这一点了。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
纵壮志突然觉得把妻子放在这样的位置是多么的不对。她不说话自然会有她不说话的道理。这么多年,一路与他穿过硝烟、踏上高原,喜忧相扶、苦乐相依的人就是梁玉兰啊。这个人是他可亲可敬贤惠善良的妻子,更是他战火纷飞艰难困苦中相互支撑的战友。和梁玉兰之间,有着至诚至真互为彼此的情感,对于这一点,他从来都不怀疑。而儿女们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除了梁玉兰之外,还有谁能一同和他一起将它静静沉入心底呢。
纵壮志见梁玉兰也没有睡着,就拧开了台灯。
老头子,我知道你睡不着,我也知道你在想今天为什么我会一句话也没有,梁玉兰侧着身子背对纵壮志。
为什么,纵壮志直起身子靠在了床背上。
我觉得有必要让孩子们知道了,梁玉兰深深的出了一口气。
知道了又怎么样,知道了他们就能理解我们吗?没这个必要!纵壮志一如既往的坚定。
可我需要,孩子们对你的良苦用心却回以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无法承受。梁玉兰转过身。
我不需要!说完,纵壮志关上了台灯。
尽管一夜未眠,纵壮志依然按时起床。多少年了,他从没在这个问题上打过任何折扣。
和往常一样,灌满一大杯子茶水,纵壮志要去革命公园晨练。出大门的时候,纵壮志背着双手大步流星,目光凝重。哨兵的敬礼,他好像没看见。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觉得今天有些头昏。但他没当回事,他很信任自己的身体。
西安已经有半个月没下雨了,空气干燥的好像要着火。
公园里很是热闹。
纵壮志绕着湖边低头快步朝前走,院子里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依然快步向前,会让人以为他是不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而很专注的在寻找。
革命公园有着很时代意义的名字,公园里也处处体现着这一宏大的主题。纵壮志在一条长五十米,记录着我军历史上历次重大事件的大理石浮雕廊面前停下了脚步。墙面上静止的英雄人物栩栩如生,细致入微的雕刻仿佛能让人听见战场上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纵壮志在平津战役前端详起来,英雄的战士头上还缠着绷带,手里仍高擎着一颗冒着烟气的手榴弹,目光坚毅,视死如归,背景处远远的是一支绵延数里的威武车队。浮雕配着这样的文字说明:平津战役是在解放战争时期(1948年11月29日至1949年1 月3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和华北军区第2、第3兵团及地方武装一部在北平(今北京)、天津、张家口地区,对国民党军进行的战略性决战,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三大战役之一。
纵壮志缓缓向前走着。
威武的车载火箭炮,小战士昂首吹起冲锋的军号,身后一组英雄群像的下面刻着这样一行小字:抗美援朝战争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应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请求,为粉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对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侵犯,保卫中国安全,派出志愿军于1950年6月至1953年7月赴朝进行的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维护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利益,巩固和增强了新中国的独立、安全和国防力量,显示和提高了新中国的国威、军威和世界声望。
太阳高傲的悬挂在头顶,群山间一条蜿蜒的公路仿佛伸向天际,两旁有遍地的青草和清清的河水,一只藏羚羊正俯首觅食。公路上整齐行进的车队载满了挥舞着手巾,笑容灿烂的建设者。浮雕下方写着:青藏公路北起西宁,途经格尔木、那曲到拉萨,全长1160公里。青海解放后,由解放军汽车团为先的6000人组成的筑路队伍开始修筑青藏公路。在当年条件极其艰苦的情况下,筑路队伍走西大滩,越昆仑山口,翻五道梁,淌沱沱河,经唐古拉山口艰难地将青藏公路向拉萨推进。1954 年12 月25 日,青藏公路正式建成通车,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线路最长、路途最艰险的公路的出现,使西藏不通汽车的那页枯萎的历史宣告结束。
纵壮志轻轻的摸摸了那浮雕上长长的车队。
一支火箭伴着烈焰腾空而起,四周是沟壑万千的黄土高原,一面显眼的五星红旗在山头欢庆的人们手里迎风挥舞。右侧几行竖式的介绍文字是这样的:1968年12月18日,在深沉厚重的黄土地上,大地震颤、巨龙腾飞,我国自行设计和制造的第一枚中程火箭飞行试验,在太原卫星发射中心一举成功。太原卫星发射中心是在毛泽东和周恩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亲切关怀下,为发展我国航天事业而组建和发展起来的。近40年来,在党中央、国务院的正确领导下和全国人民的支援下,经过广大建设者的艰苦创业,中心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技术力量和科研试验水平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纵壮志凝视了那腾起的火箭很久。
这条浮雕长廊纵壮志已经看过很多次了,每次他都看得那样入神,那样仔细。他总是给梁玉兰说,他在那浮雕里看到了隽主任、看到了邵队长、看到了孙医生、看到了小铁匠、看到了他自己。
早晨的阳光已经开始耀眼。
纵壮志觉得又是一阵头晕,额头竟冒出了些许汗珠。他想可能是天气太热,就找到湖边的长椅坐下。
谁家淘气的小孩,哼哼哈哈的拿着树枝,像模像样的在一旁学着老人们舞剑。
纵壮志想起了铁军小时候哭着闹着想要一把玩具枪,可当时大山里的物资是那样的紧缺,连起码的生活用品都很难全部凑齐,哪里会有玩具枪呢。纵壮志就找了一截芒夏时的沙棘木,自己亲手给儿子一刀一刀的刻了一把木头小手枪。铁军兴奋的整天握在手里,睡觉的时候嘴里还喊着“冲啊,冲啊”。纵壮志也笑了,却在左手小拇指上留下了一道不长的小疤。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伤口愈合会显得很缓慢,而且留下印记再正常不过了。有一次七岁的铁瑾看到了那仍隐约可见的细痕,就问他怎么弄的,纵壮志就开玩笑的说,是铁瑾晚上睡觉不听话,肚子饿啦咬爸爸的哦!看见铁峰正在梁玉兰怀里咬起自己的小手,发出啊啊啊的稚嫩声音,引的大家一阵笑声。
湖面有风吹起,水纹随着荡漾开去。
纵壮志也很动情的露出微笑,他想起小时候孩子们都是多么的可爱啊。虽然生活是有些艰苦了,可孩子们一张张天真的笑脸,一句句逗人的童言是带来了多少的欢乐啊。纵壮志甚至很怀念能够在回到那时,那些清苦而充满欢笑的光荣岁月。而现在呢,孩子们和他之间竟有了这样深宏的隔阂与距离,而且还是那样的不可调和。他一直觉的自己为孩子们所安排的一切都是为孩子们好的,至少他从没在其中考虑过自己。可现在他有点疑惑了,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吗。不,纵壮志立刻做出了否定。是孩子们还不理解,孩子们还需要时间去体会和感受。而他只是在兑现自己的承诺,是对生命嘱托做出最真实的回敬。
他想起了梁玉兰的话,妻子说,有些事情,该告诉孩子们了。也许妻子是对的,告诉了他们,他们就不会有那样多的抱怨了,用妻子的话说,就可以理解他们了。可是告诉了他们,他们就真的能理解吗。
他不敢肯定。
纵壮志忽然感到呼吸困难,头昏得更厉害了。他默默的起身,返回。他的行进速度一下慢了许多。他想可能是一夜没睡的原因。他头一回吃力地、缓慢地走回家。
路上有熟人和纵壮志打招呼,纵壮志很勉强的回应。
从公园到家里这样一条熟悉的路,今天却走的这样漫长。
他想自己可能真是老了。
梁玉兰已经做好了很清淡的早饭。那是纵壮志最喜欢的小米糊糊和拌咸菜。纵壮志没吃两口就放下了,他今天没什么胃口。拿过一张早晨新送的报纸。
茶几上有些凌乱。梁玉兰低头把多余的报纸收起,叠放整齐放在电视旁的架子上。她把碗筷收走,没有注意到纵壮志今天吃得很少。她的心也一样让孩子们的话,搅乱了。
纵壮志拿起一张《西安日报》,但报纸上的字仿佛今天都变小了一号,什么也看不清楚。头越来越昏了,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纵壮志放下报纸,他想跟妻子说说话,说说昨晚的事。他想说,也许你是对的,兴许是应该让孩子们知道那些事,你想说就告诉他们吧,可让我担心的是,直到现在才告诉他们会不会更让他们生气呢。
纵壮志摘下眼镜,想跟梁玉兰说话,却张不开嘴。他的眼皮沉得像两扇被人用力关上的大木门,他怎么顶也顶不住。
纵壮志使劲全力在做对抗,可那力量是那样的强大。他终于放下了,他觉得太累了,他对自己说,要不先休息一会吧,就休息一小会,然后再和妻子谈…和孩子们…谈。
于是他踉踉跄跄的走到里屋。
很快纵壮志就传出了匀细的鼾声。那是一种彻底放松下来,很是轻松酣恬的鼾声。那鼾声又如一阵阵的机翼与空气摩擦的气流声,伴着他高高地飞翔起来。
纵壮志梦见自己飞起来了。
他飞得那样轻盈,在蓝天白云间自由的飞行。身下的山河大川是那样的静美如画。他看见了战场上雄狮奔腾一样的车队,那震天的气势让他浑身起劲,他看见了蜿蜒山路上那通向茫茫雪上深处的车队,那峰回路转的艰险让他肃然凝神,他看见了那黄土高原上那满是石土方的车队,那蓬勃昂扬的建设场面让他热血沸腾。
他继续飞着,飞临茫茫雪域之上,他在那里见到了隽主任,见到了邵红英,见到了小铁匠,飞过汾河水,飞过五台山,飞到万千沟壑的黄土高原上,他在那里见到了孙医生,……他大声地对他们喊着,我回来了。
我回来看你们了。
隽主任革命队伍会师般紧紧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老伙计,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好些年了。
邵红英急切地问:我的小龙怎么样了。
他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小龙他好好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他的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你们已经做爷爷奶奶了。这会就在当年咱们修路的地方当团长呢。
隽主任和红英很爽朗的相互笑了,说,真好,谢谢你和小梁啊。
纵壮志竟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蔡会计很感激的拉住纵壮志的手,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小峰现在也是帅气的军官了。
孙医生还是那么神情严肃,你来了,小梁她怎么办。
他微笑着说,我给她说好了,我们都会在这里等她。
纵壮志像个孩子般睡着了。
他的生命在梦中飞翔。
他终于又见到了他的老战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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