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豫后来回想起来,那一晚吃散伙饭的餐桌上,就是他生平第一次产生“创业”这个念头的地方。在那一天之前,他对创业的认知仅仅和80年代末的“下海”相似,每到过年回家,身边就总有人在传说那些犄角旮旯的亲戚下海经商发了横财,听上去和买奖票中了彩一样,都是令人艳羡但距离遥远的事情,但极少有人会真的去效仿,因为在成功地发了横财之前,不好好打工赚钱都会被打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遭人不齿。
嘲讽开端,眼红结果,这个循环往复从来就没断过。他自己有时候也难免会落入那种窠臼里面,站在岸上的安全区里对下海的人评头论足。但那一天或许是江帆口若悬河描绘的场景太洗脑,又或许是那酒真的有点上头,他轻飘飘地就越过了某一道心理防线。
眼下距离他穿着一身借来的西装踏上上海的土地已有八年,八年里得了工作又丢了工作,打工的道路中道崩殂。钱算是存了一点,成功是远远谈不上成功,但最大的收获是从孤身一人变成了这样一桌子人。有这样一个团队在,那就海阔天空,没准真能折腾出点声响呢?
饭桌上一群半醉不醉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自立门户创业的可行性,有关创业项目的建议从大保健到托儿所再到代收欠款,不一而足,并且随着空啤酒瓶数量的增加而变得越来越荒谬。所幸周文豫的酒量尚可,自制力又超过这群无法无天的家伙一大截,散场时还能保持基本的清醒,不至于忘了埋单,甚至还记得让服务员开了公司抬头的发票。
但这摊热闹过了,一群人各回各家散了个七七八八之后,茫然感又重新从脚底席卷了上来。周文豫不太想立刻回家。手机的通话记录上显示半小时之前妻子就连打了三四个电话过来,想来是当时气氛正high,他连震动都没感觉到。他看了一眼未接电话的图标,手指下意识地点开了回拨的界面,想了想却又关上了,转而打开微信发了一条:“在加班。至少要到12点之后,你先睡吧。”
他把手机收回口袋里的时候发现江帆盯着他笑。“新婚没满三个月,就开始夜不归宿,还撒谎,太要不得了。” 江帆一脸标准的醉鬼神情,一边摇头一边拿手指点着他,“我都想替嫂子教训你。”
“一身酒气回家更要挨骂。”周文豫避重就轻,不想跟醉鬼认真计较。
江帆倒好像忽然被点醒了:“对哎,我家那小丫头片子也不让我喝酒,烟也不行,10点以后回去都得报备,哈哈哈管得可宽……”他絮絮叨叨地从裤子口袋里掏手机,看样子想当个模范男友,主动报备行程,但怎么按屏幕都不亮,“靠,没电了。”他甩了甩手,“这怎么办,车都叫不了。”
“走走吧,不算太远,正好醒个酒。”周文豫拉了他一把。
江帆为了早晨能多睡会儿,把房子租在了公司附近,他们于是沿着大路走回公司的方向。这一带算是高新区,没有市中心那么密集的高楼大厦,夜色之中天湖集团灯火通明的四幢高楼显得格外鹤立鸡群。路上车流已经很稀少,偶有一两辆呼啸着开过,肉眼就能看出肯定超了最高限速。他们过马路时甚至有一辆白色的越野车顶着红灯,堪堪贴着他们的鼻尖冲过去,周文豫惊出一身冷汗,酒都醒了大半,江帆却远远望着那辆车一骑绝尘的屁股,猛拍了一记大腿,“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周文豫问。
“Subaru的森林人!我就想买那个来着!四驱suv,2.5的发动机,上高原毫无压力!”他手舞足蹈了一阵,也不知道酒醒了没醒,忽然又深沉地叹了口气, “唉,反正泡汤了。”
周文豫本来一直拽着他,听了这句,就不易察觉地松开了手。“我正想和你说这个事。”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显出一种理客中的平稳,“我个人还是建议你去产品部那边,产品是核心部门,公司内部资源倾斜最大,那个总监我打过两次交道,人也还过得去,至少不奇葩。公司要上A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次裁员之后,留下来的人多少能拿一点rsu,车钱肯定够了,要是运气好,还能兑出个首付钱。”
“打住。”江帆竖起手掌,隔空拦在他面前,“别劝。你就当我鸡血上脑,就是一门心思想创业。你觉得是我母校的学籍贵,还是这破公司的职位贵?无所谓!为了搞一摊自己的事业起来,这两个我都可以不要。”
周文豫接不上话。他的这个朋友和下属是在挥霍他所挥霍不起的东西,这个认知让他内心百味杂陈,却一句多余的都倒不出来。
江帆在咫尺的距离上歪着头看他,脸上仍带着酒意,眼神却已逐渐变得清澈而棱角分明:“我就是看不惯公司这种下作的手段。这算什么?月抛型员工?用完了就扔?说白了,一个月几千块万把块的工资去哪儿挣不到啊?就是这口恶气咽不下去。他们不是不要我们吗?那我们可得格外活出个人样来。我们要是能自己起一摊事业,那就是对着天湖的脸啪啪扇耳光。我们做得越大,这耳光扇得越重,大家伙儿心里头就越爽快。”
“人家没不要你。”
“有什么区别?要被削的成本和还能榨取价值的成本,仅此而已,本质上这破公司就没把人当人看。”
“创业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小说里写的那样,主角一路开着金手指逢凶化吉。”
“未虑胜先虑败,是你的风格。但你可别跟我说你这里不想。”江帆点点自己的心口,又把手指点到周文豫的心口上,他酒还远远没醒透,这一转身逆行,立刻就脚步蹒跚,周文豫一把抓住他,拖着他在花坛边上坐下。
这地方已经离天湖的办公楼很近了,一眼望过去,四幢大楼全部灯火通明,每一条光带里都塞满了连夜加班的人。这本来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但现在他们却像被驱逐的异乡人一样只能远远看着。每日进出的大楼变得陌生了,连带周围的一切也都陌生了起来,就好像和这个公司的联系被斩断,让他和这个城市的联系也被斩断了似的。
周文豫这么想着,觉得呼吸有点不畅。“你坐着别动。”他站起来按了按江帆的肩膀,“我去买两瓶水。”
他在街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冰镇矿泉水,江帆把沾满水珠的瓶子贴在额头上,水滴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流。“所以你到底想不想?”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文豫。
“想。”周文豫思忖了片刻,忠实于内心地点了点头,“但想和做之间的距离,很可能是看山跑死马。——你还是先想想你的车,更实际点。”
“得了,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车。”江帆往后一倒,躺在了花坛的草坪上,“刚才你过来之前,大家都表过态了。你要真想干票大的,他们都愿意跟着你干;你要是不想,他们明天就上招聘网站更新简历去。至于我,我也不知道明天会往哪儿走,小概率打工,大概率创业,你要是自立门户,就也算上我一个,但天湖是百分百不会回去了。”
“是吗。”周文豫觉得嗓子有点发涩,“还愿意跟着我啊。”
“说什么呢?”江帆眯着眼看他,“都等你定方向定目标定KPI呢,一群人都打算跟着你,奔个好前途。”
“说实话,我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周文豫说。
“那我不管,那是你当Leader的职责。Leader就是在黑灯瞎火的山洞里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后头跟着的就是把手搭在前一个人肩膀上,埋头跟着走就对了。万一要是你把我们带到沟里去了……”江帆眨了眨眼睛,忽然笑开了,“我负责踹你屁股。”
这一回周文豫终于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看起来轻松了很多。“不过,虽然我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他回望了一下刚刚走过的路,路是新修的,行道树还没长起来,一眼能望很远,和天湖的大楼那一侧的灯光形成鲜明对比,这一边只有一些低矮的建筑和零星灯火,“但至少知道,它肯定不在回头看的方向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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