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火车的行驰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2.其实他等于已经说了。她也已经听见了。她脸上完全是静止的,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是非常快乐。这世界上突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心地清楚。好象考试的时候,坐下来一看题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样地兴奋,而又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
3.孩子们都一言不发,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们对世钧始终有些敌意,曼桢看见他们这神气,便想起从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张豫瑾到他们家里来,那时候曼桢自己只有十二三岁,她看见豫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象还是部落时代的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强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姊姊,破坏他们的家庭。
4.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彷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5.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踯躅着,听听音乐。
6. 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么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胡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
7.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疯了。我还说鸿才神经病,我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竭力把那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
她觉得非常恐怖。
8.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9.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10.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箝制着。这是她后来慢慢地才感觉到的,当时她只是私自庆幸,刚巧被她碰见霖生和金芳这一对特别义气的夫妻。
11.他这样自怨自艾,其实还是因为心疼钱的缘故,曼桢没想到这一点,见他这样引咎自责,便觉得他这人倒还不是完全没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残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怜的脸相。她对鸿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丝怜悯,虽然还是不打算理他,却也不愿意使他过于难堪。
12.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13.飞机场就是这样,是时间空间的交界处,而又那么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兴得笑起来。
14.她终于往后让了让,好看得见他,看了一会又吻他的脸,吻他耳底下那点暖意,再退后望着他,又半晌方道:"世钧,你幸福吗?"世钧想道:"怎么叫幸福?这要看怎么解释。她不应当问的。又不能像对普通朋友那样说-马马虎虎-"满腹辛酸为什么不能对她说?是绅士派,不能提另一个女人的短处?是男子气,不肯认错?还是护短,护着翠芝?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这么想着,已是默然了一会,再不开口,这沉默也就成为一种答复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