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金斯利(Douglas Kingsley)不太可能是拒服兵役的人,因为他杀过的人比大多数士兵还要多。当然,并非由他亲手杀的;他没有把刀刺进过任何人的胸膛或者扣动过扳机,但他仍是毫不手软地杀死了他的猎物。在庭审中,他坦然承认了这一点。
“我确实无权决定生死,先生”,金斯利对法官说道,“我曾依此检视我的良心。然而我问心无愧,因为我知道,因我的调查而被判处死刑的那些男人和三个女人,都是罪有应得的。”
这是一场非常公开的审判。大多数拒服兵役者都由军事法庭裁决,但是金斯利的案件影响太过恶劣,当局通过某些手段将他移交给了民事法庭。金斯利与被告席很不相宜,不仅仅是因为那套英国皇家大都会警官制服在他身上显得那么完美无瑕。闪亮的纽扣,耀眼的勋章,还有胸前的绶带都与一个因为胆怯而被起诉的人有着太多的不相宜。高大自信,甚至还有点儿傲慢,金斯利无论在声音上还是举止上都是从容不迫,威风凛凛的。他的语气很明显激怒了法官;法官觉得这时的他似乎应该谦逊一点。
“你觉得自己比皇家政府还有权充当道德的仲裁者吗?”
“在我们讨论的这件事里,确是如此"
“不许撇嘴,先生!”
金斯利确实撇嘴了,但却是不自觉的。在他的一生中,那些认识并且爱着道格拉斯•金斯利的人,都在努力为初见他时的那种很让人难受的盛气凌人寻找开脱的理由。金斯利无意轻视他人,但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在确定无疑地表现着他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他不断惊奇地发现,自己通常知晓更多的这个事实并无法抵消掉自己太过自信所引起的愤怒。
“在自己的法庭上,我不允许你藐视我!”法官提高了他的声音。
“我并不是有意的,先生,我没有意识到我在做什么。很抱歉。”
“那就解释吧!你如何能觉得自己比皇家政府还要高明?”
“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这么说的,先生。我只想指出来,我认识被我送上绞架的每一个人,我非常了解他们。我对他们的性格,他们行为的每个细节都做了观察。而皇家政府并不了解她所杀死的任何一个人,不论他们是德国人,土耳其人,奥匈帝国的人还是我们自己的同胞。”
最后的这句评论激起了旁听席上人们的咒骂声。
“金斯利,你这个卖国贼,”一位老人大喊,“去你的德国人!”
这句话指的是金斯利的身世。他的祖父出生于法兰克福*,以前的姓氏是柯尼希*。
“我到底是卖国贼还是德国人呢,先生?”金斯利问道,“我不是德国人;如果我是德国人的话,那么我拒绝与他们作战就不该被称作卖国贼了。”
金斯利又轻蔑地撇了撇嘴,冰雹似的责骂从旁听席砸向了他。在这片嘈杂的声音之上,进入他脑海的是妻子的声音,她曾斥责过他讲话时居高临下的口吻。从晚宴回家的路上,她常常一次又一次很生气地批评他,说他竟然自恃为理性与严谨的化身。“你以为你自己很聪明,”她会斥责道,“我也知道你确实如此,但你并不会知道一切,而且没有人喜欢自作聪明的家伙。”
显然,金斯利在法庭上很不讨人喜欢。
“懦夫!”一位丑妇尖声叫着,那一身的丧服格外显眼。
“肮脏透顶的胆小鬼!”她旁边的退伍士兵以同样憎恶的语气骂道。
金斯利早些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他是被家人架进法庭的,因为他没有了行走的双腿。
金斯利想到他的兄弟罗伯特(Robert)。他在到达索姆*的第一个早晨便失踪了,很久之前便被确认了死亡。如果罗伯特只是失去了双腿,而不是在炮火下灰飞烟灭,那么他也会坐在旁听席上,也会出口谩骂,也会像这样满脸怒容吗?
法官要求大家安静下来,但并没有出言责备。很显然,他很理解这些人的感受。
“法庭绝不容忍诽谤与不忠,金斯利先生!英国政府从不杀害自己的同胞。敌人为了实现其邪恶的野心杀害了我们的战士,而我们英勇的战士时刻准备着牺牲自己以阻止敌人。你的这些愚蠢的口号玷污了人们对于逝者的回忆。”
“我并无此意。”金斯利很快回答道,“我想说的是:当我履行自己作为警官的职责时,我感到很欣慰,因为被我送上绞架的每一个人都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但皇家政府并没有办法去判断任何一个死者的道德品行。”
法官差点就大叫出声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停下来整理着自己的情绪。位高权重的他代表着政府机构的尊严,也维护着刑事司法体系的根基。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快要被激怒了。他需要平静地回应金斯利,把吵嚷的事留给民众。
“督察员金斯利,你太幼稚了!德军战士体现着其政府的意志,而德国政府有什么样的道德品行,我们可是再太清楚不过了。”
“我们了解他们,因为他们与我们自己相似!”
旁听席再次掀起了抗议的怒吼。金斯利紧咬着他的嘴唇,意识到他所吐出的每个字都会使自己更加藐视法庭。常识在告诉他要保持沉默,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他要人们明白他是正确的。并不一定是道义上的正确,他认为那是因人而异的,而是理性上的正确。他所有的论点都无法被驳倒。
远方某处的军乐队奏起了“再见多利格雷”(Goodbye Dolly Gray)。这是一个温暖的日子,法庭的高窗被打开了一两英寸,所以即使室内嘈杂,仍可以听到那音乐:
“再见多利,我必须离开你,
即使离开使我心碎……”
在战争开始的早些日子,这首曾在布尔战争时广受欢迎的老歌就再度流行了起来,从滑铁卢*和维多利亚*送走了一车车英国的远征军。近些年这首歌不再那么常听到。金斯利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到它。这是他儿子最喜欢的一首歌。不知多少次,他看着儿子在他们温馨的起居室里玩着,而妻子坐在她心爱的钢琴边弹唱。
金斯利努力将家人从自己的脑海里抹去。被捕后的每个梦醒时分,他都在努力这样做着,但从未成功过。在以往的幸福时光里,金斯利曾经相信,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的了。但他却为了冰冷、干巴巴的原则而牺牲了他们。内心的某一处,他在憎恶着自己。
“我不支持德皇*!”金斯利说,仰面迎视着那些鄙视他的人,“我认为他虚荣好斗,我们所有人现在面临的灾难都应归罪于他。”
“好的,我相信大家很高兴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法官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毫无疑问,黑格将军*会愿意在今天下令的时候将你的话转达给士兵们,以此来激励他们英勇作战。”
“但是,”金斯利强调道,“不论他有多么可恶,德皇领导了一个工业化、帝国制、基督教的国家!正如他的表弟,乔治国王陛下*所做的一样。确实,我们是民主政体而德国是寡头专政,但这不是我们彼此作战的理由。事实上,我们的盟友俄国,直到最近都跟德国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君主政体。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如此相似的欧洲国家却要判处另一国百姓的死刑。”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先生!”
“这不仅是我该考虑的,而且是我的责任。”
“先生,如果你真知道什么叫做责任的话,你现在应该在法国!”
这句话激起了一阵喝彩。金斯利看来,法官会很乐意看到人们从旁听席上冲下来,在此时此地解决了他。
“你是国家的公民,也是陛下的臣民!”法官怒喝道,“如果你想影响国家政策的话,你可以去投票。如果你嫌这还不够,可以投资一笔钱,从而进入议会。你在议会和国王的庇佑下安康地度过了一生。你享受着英国公民身份的权利与优待。现在你有什么资格逃避你的义务?”
金斯利努力对视着法官的眼睛。室内蔓延着强烈的敌意。金斯利虽然举止泰然,也因成为众矢之的而心有畏惧。一时间,他觉得这样的辩论让他筋疲力竭。
“我没有这样的资格,先生。”他静静回答。
“大点声!”法官要求道。
金斯利又一次扬起了头直视着法官。他知道,庭审已经接近了尾声。
“我没有资格逃避我的义务,除非我做好了准备来承受这一行为所带来的后果。但是你看到了,先生,我有所准备。这就是我之所以站在这里的原因。我是来面对这样的后果的,即使心怀愧疚,我仍认为有责任坚守我的立场。”
这时,法庭陷入了一阵寂静,仅仅在前一刻这里还像个充满戾气的熊洞。金斯利突然展现出来的人性的一面让吵嚷的人群惊讶了。法官的语气也平和了一些。在咆哮与愤怒背后,金斯利似乎让他困惑了。
“金斯利警官,”他说,“你是否知道,法律赋予了我权力对和平主义予以宽恕?那是出于真诚的道德或宗教因素而憎恶夺取别人性命的和平主义。”
“我知道,先生。”
“那些背负着这些原则而受审的人,会陈请在一些平和的岗位上为国效力,而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免受牢狱之灾。”
“我明白这些。”
“但是你并没有在辩词中提出这些原则?”
“我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先生。我并不相信人类的生命神圣不可侵犯。我相信在某些情况下杀戮是正当的。虽然难以想象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但是哪怕规模如同当下比利时和法国所进行的大工业化也是可以接受的。我今天站在你面前的原因,即我认为现在不符合这样的情况,不符合在1839年伦敦条约中这个国家对比利时做出的承诺。”
法庭里的平静就此终结了。旁听席再一次沸腾了起来。金斯利可以听见妻子的警告,“没有人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为什么提起那个条约?为什么说到那个日期?这种自大和学究气只会进一步疏远本已身怀敌意的人们。但金斯利不会退却。事实很重要。在评价一场战争时,事实是唯一重要的。金斯利深知这样的事实。如果仅仅为了满足教条与无知的群众而背弃自己的论点,他该被罚下地狱。
“那么你认为这是错的了。”法官问道,“当比利时,一个弱小而勇敢的民族,遭受残忍的攻击并被占领时,强大如我们这样的国家就不应该伸出援手吗?”
“如果这是我们当下远征的原因,那我们为什么对非洲刚果人民不负有同样的义务?‘勇敢’的比利时毫不客气的攻打、占领了刚果。其手段之暴虐,我敢说绝对甚于当下德国所施于欧洲大陆的。”
“你竟然把那些野蛮人的命运同白人基督徒做比较?”
“是的。”
法官似乎一时语塞了。早些年前比利时帝国主义的暴行在英国激起了很大的批评,这无可辩驳。可在当下比利时所面临的巨大灾难前,这些批评声便被迅速遗忘了。
“比利时所属的刚果与你的案件完全无关。”
“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你是英国的公民而我们现在正在讨论英国的政策,督察员金斯利。个人无从选择他们须遵守哪个国家的政策。那叫做无政府状态。你是无政府主义者吗,先生?”
“不,我不是,先生。”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如果一个在大都会警察局工作了十四年的人竟然是无政府主义者,那真是奇闻了。”
金斯利知道自己已然无路可退,突然之间,他累了。审讯本身就是恐怖而令人精疲力竭的,被捕以来的几个月里,他已经被消磨殆尽。他决定自己必须让庭审赶快结束。
“先生,我很抱歉给您和法庭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我真心感到抱歉。我意识到我的立场得不到任何法律辩护,您所能作出的裁决也只有一个。我所能说的只是在当今的国际形势下,我被迫,极不情愿地,背弃作为国王臣民的义务。我不愿躲藏在道德或宗教原则的庇护之下。我承认,有些人是要被杀的。我承认,有些仗是要去打的。我所能告诉你的全部,先生,是德国军队的士兵并非十恶不赦,而这场战争也并非是正义的。”
“靠,如果你的异议并非出自道德和宗教的原因,你能简单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吗?”
金斯利停顿了一下。他知道他的回答不会让法官满意,也不会让旁听席满意,甚至外界更为广泛的公众;但他别无选择。
“理智,先生。”
“理智!每天都有上千勇士死去而你在谈论你的理智?”
“是的,先生。正是理智使人类有别于禽兽。”
“是良知使人类别于禽兽。”
“这两者是相关的,先生。理智告诉一个人什么是正确的,而良知决定一个人是否依此行事。”
“那么你的理智告诉你不应该参与这场战争?”
“是的,先生,而我的良知迫使我尊重这个忠告。这场战争……是愚蠢的。它冒犯了我的理性。它冒犯了我心中的天平。”
*法兰克福:Frankfurt,德国黑森州最大城市,位于莱茵河中部的支流美因河的下游。
*柯尼希:König,德语中意为皇帝。
*索姆:Somme,法国北部行省,以索姆河(Somme river)命名。
*滑铁卢:Waterloo,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南郊外的一个小镇。
*维多利亚:Victoria,西班牙北部城市,阿拉瓦省首府,位于萨杜那河畔。
*德皇:Kaiser,指威廉二世,末代德意志皇帝和普鲁士国王,1888年至1918年在位。当时英国普遍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德皇的战争”,正如断言二战是希特勒的战争
*海格将军:General Haig,全名Douglas Haig,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主要指挥官之一。
*乔治国王陛下:His Majesty King George,指乔治五世,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位。
Elton, B. (2005).The First Casualty. London, England: Bantam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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