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这一术语是为研究“叙事文与故事之间的时间关系”,它是文学叙事最原始的层面,又是文学形式最尖端的操作规程。对于所有从事叙事文学的人来说,时间都是一个巨大的障碍。“没有哪部小说不是谈时间的。”
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为了追求故事的真实性和现实性,往往把叙事时间全部压制到故事时间里,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完全一致。这种对客观意义上的时间的忠诚态度,使得一切传统的叙事都是自觉得遵守着由这种线性的时间的建立起来的秩序关系,无论顺叙、倒叙、插叙,还是补叙、并叙,变化的只是故事的发展线索和情节的组合方式,而时间内在的一维性并没有改变。也就是说,在传统作家的叙事活动中,虽然也存在着一些对时间的线性逻辑的小小变更,但是,它仅仅是局限在一些叙事手法上,并没有在叙事话语的内部从根本上颠覆时间的一维性本质。
然而,这种时间的一维性铁律,在先锋作家的笔下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叙事时间拆解了故事时间,故事时间受到压抑。他们总是以人物主观意识来中断、转换、随意结合故事时间,以致使小说故事时间无法沿线性状态前进。小说文本中叙事时间上的这种变化的标志可表现为“许多年前”、“许多年后”的运用,它来自20世纪80年代初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马尔克斯的代表作《百年孤独》的开头语:“许多年后,面对着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思地亚上校会想起那久远的一天下午,他父亲带着他去见识冰块。”]这道叙事语式确立了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之间的循环回返的圆周轨迹,叙事时间从久远的过去跨进现在,又从现在回到过去。“许多年之后”这个时间状语,与其说它表达了一个时间长度,不如说它表明了一个时间跨度,超出了故事的自然时间。借助于这道特殊的语式,叙事突破了叙事时间的自然秩序而获得了任意转折的自由,它变成了拆解故事结果的逆时间运动。
毋庸讳言的是,故事在发生的时候就被命运定了结局,故事也因此打上某种不可逃脱的宿命色彩。像在余华的《难逃劫数》里,我们就可以读出这道语式作为叙事时间所包含的方法论意义——作为叙述的动机和转折直接出现。
因此,“许多年以后”这道语式一旦置身文本,不管是安插在开头还是中间,叙事作为独立的一种主体力量在故事中便突现出来,它随时介入故事,改变故事,促使故事时序的转换。以致在大量的先锋文学作品中,我们发现,许多客观上的时序(即时间的线性规则)和时距(即叙事对象的时间跨度)被取消、时间的延展状态被阻断,作为物理学上的显的时间,在他们的作品中出现了分裂、重复、错位。代之而起的则是一种心理时间,一种直接作用于人物内在精神流程中的主观化时间,它以创作主体或者人物的心理感受和意识流程为依据,重新建构出种种独特的文本秩序。
如在余华的《此文献给少女杨柳》中,故事时间的线性关系就被分裂,其统一性就被支解,各个单元故事时间互相拆解,使得故事时间的有序性被弄得杂乱无章,叙事时间作为独立的成分游离于故事时间之外,故事的负载的涵义因而被取消。又如《世事如烟》,也是以一个个片断化的细节来演绎故事,时间的绵延性以及由时间引起的各种因果关系都被切断,细节与细节之间常常呈现出某种不稳定的游离状态,文本的组合也处在对碎片的拼凑之中。这种片断化的叙事,其实质就是取消故事在时间上的线性状态,以断裂的方式剔除某些无价值的时间,从而更为有效地凸显某些有价值的瞬间内涵。
余华这种对时间观的把握,不仅让其在创作中发挥着各种叙事的结构作用,还控制着叙事自身的内在节奏,使叙事彻底地摆脱了传统小说那种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尾的自然因果序列,重返人物精神的瞬间活动状态,重返故事细节的内部呈现中,并以此来展示时间在特定片段中的特殊价值。
所以,我们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很难看到故事和事件发展的前后秩序以及因果关系,话语总是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出来,且在这些叙事片段之间,并不存在明确的时间序列,甚至连空间场景都显得变幻不定。如《鲜血梅花》,《历史的叙述》等,都没有明确的时间指向,历史只是叙事中一个非常虚弱的时间背景,一种不确切的记忆。也就是说,余华在叙事中只是盗用了“历史”这个虚无的非现场性时间概念,而历史在时间上的具体作用非常模糊,仅仅是一个空间的能指对象。譬如作为他的过渡性长篇《在细雨中呼喊》,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他的这种叙事时间观的延续和继承,认为它是一本关于回忆的书,“它的结构来自于对时间的感受,确切地说是对已知时间的感受,也就是记忆中的时间。这本书试图表达人们在面对过去时,比面对未来更有信心。因为未来充满了冒险,充满了不可战胜的神秘,只有当这些结束以后,惊奇和恐惧也就转化成了幽默和甜蜜。……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全新的过去,而且还可以不断地更换自己的组合,以求获得不一样的经历。”
而即使作为他的较成熟之作《活着》亦是如此。“它也表达了时间的漫长和时间的短暂,表达了时间的动荡和时间的宁静。在文学的叙述里,描述一生的方式是表达时间最为直接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说时间的变化掌握了《活着》里福贵命运的变化,或者说时间的方式就是福贵活着的方式,我知道是时间的神奇让我完成了《活着》的叙述。”
事实上,我们还可以通过一段“创作谈”来印证余华对这种叙事时间观的的深刻理解和把握,并以此作为本节的结尾。“在我越来越接近三十岁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那些即将到来的事物,其实是为了打开我的过去之门,似乎可以这样认为,时间将来只是时间过去的表象。如果我此刻反过来认为时间过去只是时间将来的表象时,确立的可能也同样存在。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过去的经验只有通过将来事物的指引才会出现新的意义”,“一切回忆与预测都是现在的内容,因此现在的实际意义远比常识的理解要来得复杂。由于过去的经验和将来的事物同时存在现在之中,所以现在往往是无地确定和变幻莫测的。”
余华以他的写作和论述对叙事时间进行了最为经典的表达,其小说也正是在叙事上打破过去的时间概念,从而表现出形式的奇妙性和内容上的深刻性。这还似乎与海德格尔在他的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曾详尽论述过的时间的三维性“‘将来’、‘曾在’、‘此在’”的观点不谋而合,认为由于人对生命的“关心”,所以时间的基准成了未来,“现在”是已到来的未来,“过去”是经由过的未来。所谓回顾往事,对以往的事情负责,总因为生存还没有结束,往事是由明天的光线照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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