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多少事情,当年从身旁一一掠过,却泛不起心头的波澜。直到若干年后,饱尝了冷暖,历尽了艰辛,午夜梦回时,那些年的往事从心头闪过,猛然的一把刀刺中了心脏,蓦然的痛楚,如阵阵呐喊,痛彻心扉。
狂风卷起的大雪,漫天遮地。 张三顺着雪地上的踪迹,已经追踪了那头驼鹿两天两夜。 看着雪地上遗留下来,时有时无的血迹,他知道自己设下的弩箭陷阱还不够完美,没有达到师父所说“一箭必倒”的境界。如果自己能够再细心一些,把弩箭的力度设置的再大一些,就不用此时满山追踪着这头驼鹿,累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 爬上一座陡峭的高山后,呼啸的寒风卷起阵阵白雪,模糊了张三的视线。他昂起头,顺着寒风刮来的方向,挺起胸膛,让这阵凉意,缓解一下爬山引起的燥热。 这年的“猎王”比赛,张三对自己能否获得“猎王”称号,并没有太大的希望。安布伦屯子里比他厉害的猎人多的多。那里的每一个鄂伦春猎人都经验丰富、猎绩赫赫。而他,不过是头一年参加“猎王”比赛的新手,又怎敢和那些老猎人相比。 身体的燥热,在寒风的鼓荡中,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形,他裹紧大衣,向山下走去。 这头驼鹿,他势在必得。不为别的,只为证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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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布伦屯坐落在大兴安岭山脉的东南方向;向南就是一望无际的松嫩平原,向北就是万岭叠嶂的大兴安岭山脉。乌伦河从山林中激荡而出,到这里开始变得平缓,从屯子前日夜不息的流淌而过。
三天前,这里接连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彻底将山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雪停后的第二天,老猎王莫尚武将全屯子里的猎人,召集到了他的家中,要当众宣布一个消息。 莫尚武的家靠近乌伦河。这是因为他是最早一批,响应政府的号召,从山林中迁移出来,来到政府指定的居住点。后来的鄂伦春猎人,则相应的离河远些。莫尚武是他的汉名,他的鄂伦春名字,叫莫拉乎尔。 一大早,接到消息的猎人们,三五成群的来到老猎王的家,大家一齐动手,把院落里的积雪清理出去。 初冬的雪,发粘,使用木锹先是把雪笼成堆,而后两个人抬着柳条编织成的筐,把雪运到院外去。很快,院内的积雪就被清理出去,露出了地面的黄土颜色。 莫尚武从屋内走出来,身前围着块斑驳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围裙,上面沾了些黄褐色狍子的毛,连带着血迹。由于他身材高大,显得身前的围裙又小又皱,并不能完全遮盖住身前。虽然茂密的头发以及胡须已经发白,但身体倒很健硕,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而深透。他将手中沾着血迹的匕首,随手一抛,匕首扎在身旁用来晾晒衣服的木柱上。 大踏步走到院落中央,莫尚武用目光估算了一下场地的大小,心头估算着。一旁拿着木锹正在撮着角落里残雪的猎人孟九山,看出了他的心思,停下手中的木锹,说:“场地够用了。咱们刚入秋时全屯人吃的那顿丰收饭,不就是在你这嘛!”老猎王莫尚武看了眼他,说:“玛拉依尔,你忘了不久前咱们屯子里又搬迁来了两伙猎人。” 玛拉依尔是孟九山的鄂伦春族名字。自从搬迁到这里,每个鄂伦春人都会取个汉族的名字,但由于习惯,老一辈的人,相互称呼中,仍旧喜欢叫原来的名字。 孟九山苦笑一声,说:“你还打算也把他们喊来呀?他们在去年时,可是当着张组长的面,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狼心狗肺、骂你忘了祖宗,还让你滚出他们的棚子。” 莫尚武脸色淡然,很显然,去年挨的那顿骂,并没有在他的心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理解这两家鄂伦春猎人的行为,当初张组长找上他,让他搬迁来安布伦屯时,他不也同样的有抵触情绪嘛! “他们毕竟搬过来了!这就好。”莫尚武说完这句话,对着抬着柳条筐的两个年轻人说,“张三、吉若,你们两个去把院子里的豆角架都给拔了,再把里面的雪清理干净了。” “好嘞!”张三应答着,放下柳条筐,和吉若麻利的翻过一米多高、防小鸡啄菜的栏栅,动手拔起菜地上的豆角架。由于土地已经被冻住,豆角架已经牢牢的镶嵌在土里,无法拔出,只好顺着冻结处把架子掰折。 张三和吉若都是莫尚武的徒弟,跟着老猎王学狩猎。吉若是鄂伦春族人,跟着师父学艺的时间要长些,从八岁时就开始学鄂伦春猎人的狩猎技艺。而张三是三年前,随着父亲张景云来到这里,听闻了关于老猎王的传说,就自己一个人来找莫尚武要学狩猎。莫尚武虽然性子直,但考虑事情却很周全,他认为张三的举动,肯定是受了他父亲张组长的指示。想到张组长为了鄂伦春猎人们每日的忙前忙后、劳苦功高,便毫不犹豫的收下了张三,以此来报答他父亲的恩情。但直到两年多以后,他才从张组长的口中知道,张组长并不希望自己的三儿子成为猎人时,已经晚了,张三的狩猎翅膀,已经硬了。不管他的老子认不认,张三在莫尚武的眼中,已经是个好猎手了。对于这一点,莫尚武并不认为是自己教授的好,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你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着猎人的血液。” 张三和吉若每人抱着一捆豆角架,笨拙的蹚过没过膝盖深的积雪,刚刚走到门口时,从屋内传出一阵铃铛般的笑声。笑声中,莫尚武的女儿莫娜吉走了出来,手上托着个木盘。 “等一等。”铃铛般的语音喊住了张三和吉若。 莫娜吉走到吉若身边,拿起手上的匕首,将木盘中鲜红的狍子肝切下一条,用匕首挑着,送到腾不出手来的吉若口中。吉若大口的嚼着,嘴角渗出一缕鲜红的血液。他看着莫娜吉用同样的动作,将狍子肝放到张三的口中,不由得大声叫道:“哎!莫娜吉你偏心,你给他吃的,沾了咸盐,给我吃的,咋就没沾?” “呀!我忘了。”莫娜吉欢快的喊着,连忙又来到吉若旁,从新切了条肝,沾上咸盐,递到吉若口中。 中午时分,太阳驱散了夜里集聚的寒意,从房檐上开始滴下水滴来。但空气中的寒意仍旧时不时的掠过,让水滴凝结成冰柱,越来越长。 六堆篝火在莫尚武家的院落里点燃起来。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像是号令,让安布伦屯子里的男女老幼向这里汇集而来。除了兴高采烈的小孩,大人的手里,每个都拿着一些物品;有的是拎着条狍子腿,有的是端着一簸箕的鱼儿,还有的由于东西太大,只好用爬犁拉着,……。 张三和若吉一人抱着一捆小指粗细的木棍,放到篝火旁。这些木棍是二人前两天在河沿旁砍会来的,上面的枝条已经被削尽,两头砍成尖状。来到篝火旁的人,拿起这些木棍,在一头插上一条肉快,或是一条鱼,将木棍插在篝火旁,让熊熊火光散发出的热浪,烘烤着这些食物。 “若吉,看着点这个,别烤焦了。”莫尚武把一个狍子脑袋架在篝火旁,喊着若吉,又去忙别的去了。 若吉翻动着狍子脑袋,让它均匀的在火中炙烤,他问张三:“你说,这个狍子脑袋是给谁准备的?” 张三摇摇头。他知道在鄂伦春人的宴请习俗中,狍子脑袋都是要留给最年长的客人。但今天,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份象征着尊贵的礼物,会留给哪位客人? 莫尚武从屋内出来,和孟九山一起抬着大木盆,里面盛着满满一盆的狍子肉。放下木盘,莫尚武抬头扫视了一遍眼前熙熙攘攘的众人后,对张三喊道:“张三,去把你爹张组长喊来去。”张三刚想答应一声,还未出声,不远处已经有人喊了起来:“不用了,我已经来了!” 喊声处,张组长从院外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抽动着鼻子,嗅着空气里烤肉带来的香气。 莫尚武“哈哈”笑着迎了上去,握着他的手,说:“这才是我们鄂伦春人的好朋友。如果去请才要来,那就太‘外道’了。”说完,莫尚武向他的身后望了一眼,皱起了眉,问道:“咦?你家里的和张二咋没来?” 张组长笑着说:“你们召开‘莫昆’大会,是要屯子里的猎人们参加的,他们也不是猎人,就不用来了。只要我回去时,帮他们带回去两块肉就行了。” 莫尚武摇摇头,神情严肃的说:“张组长你这话就说差了,我们鄂伦春族人开‘莫昆’,是有传统的,哪怕是外地人,赶上了,都要邀请参加。”说完这些话,他转头过去对着徒弟喊道,“张三,你去把你妈和二哥都请来。” 张三答应了一声后,从篝火旁站起身来,让一旁的若吉跟着他一起去。若吉摇摇头,说:“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得看着狍子脑袋和这块烤给莫娜吉的肉,不然回来就烤糊了!” 正如莫尚武所料,他家的院子里根本容不下全屯子的人,幸亏他让张三和若吉先把园子里收拾出来,才能容得下来到的客人。 看到来的人差不多了,莫尚武来到人群中央。熙熙攘攘的喧闹声顿时静了下来。莫尚武开口说道:“大家伙听我说两句。咱们鄂伦春人从山里下来,一同居住到安布伦,这是一件大事,它改变了我们祖先千百年来的生活习惯。这种改变,好不好?我们来到这里的每个鄂伦春人都有了答案。就拿我来说,以往住在山里,今天出门狩猎了,今天就有吃的;今天有病了,出不了门狩猎,今天就没有吃的。但现在,我就是一冬天不进山狩猎,我也有吃的,一地窖的土豆、三麻袋的干菜。 这就是安布伦屯带给我们的好处。当然,大家也知道,山里还有好几个‘乌力楞’不肯出山,不愿意住到安布伦屯来。这我不怪他们,就连五年前张组长找到我,劝我下山来住到乌布伦时,我还几乎要吐他一脸的吐沫呢!” 人群中传出一阵会意的大笑。 张景云张开嘴,大笑起来。笑声中,掺杂着说不出来的感慨,就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来到大兴安岭,眨眼间五年的光阴就过去了,这里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晓。五年前,他跟随着第一批开发大兴安岭的五百多人来到这里,勘察山型、确立局址,雄心壮志的要从这片原始深林开采出源源不断的木材,用来支援国家建设。却没有料到这里的环境,比想象的还要严酷,只在乌玛河附近建了个林业局。而后国家发生的“三年自然灾害”,后续物资供应不上,只好撤出。而他,被组织上留了下来,成为组织鄂伦春人下山居住的工作组组长。说是“工作组”,但组里就两个人,他和自己的媳妇。三年前,安布伦屯终于有了像样的规模后,他把寄居在乡下的孩子张二和张三带到这里,张大前些年去参军入伍,至于老四,是个丫头,正寄在老家里读书。 莫尚武走到篝火旁,将若吉已经烤得焦黄的狍子脑袋取下来,放到木盘中,端着走到张景云前。张景云连忙站起来,这些年来和鄂伦春族人打交道中,他知道,一顿宴席中,狍子脑袋都是要给客人中最尊贵的客人。 “这怎么敢当?”张景云谦逊的推辞说,“不论从哪里来论,这狍子脑袋都应该归你这老猎王的。” 莫尚武摇摇头,执拗的说:“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那点成绩怎么能和你相比,你所做的,才是为我们鄂伦春子孙后代做的大好事。我知道你是北京派来帮助我们的,但北京太远了,我们无法送到那里去,这狍子头只好敬献给你了。”说完,莫尚武又对着四周的人们喊道,“把狍子头给他,大伙同意不?” “同意。”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快的喊声。 张景云向大伙鞠了一躬,谢谢大家的这份诚挚心意,从莫尚武手中接过了狍子头。 莫尚武继续说道:“我们鄂伦春人虽然现在从山里走了出来,群居在一起,但我们祖先传给的手艺却不能丢,我们鄂伦春人的传统也不能丢。以往的‘猎王’比赛,消息不通,都是单个的‘乌力楞’间举行,现在我们这么多的‘乌力楞’组在一起,那才能看出谁有真本事,谁才是真正的‘莫日根’。” “莫日根、莫日根、……。”场地里的众猎人齐声高喊起来,喊声伴随着篝火的烟气,涌上天空。 伴随着高喊声,莫娜吉掀开了门帘子,安布伦屯的萨满走了出来,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布带。一些布带末端系着不断发出声音的铃铛,一些布带上系着贝壳或动物骨头的物品。一手拿着皮鼓,一手拿着棒槌,每走一步,棒槌击打在皮鼓上,发出阵阵来自远古的声音。 萨满在场地中央的空地上来回舞动着身体,时而俯身向大地,时而扬首问天。头上的帽子,插满了羽毛,伴随着身姿,伴随着“咚、咚、咚”的鼓声,在冷风中摇曳着。萨满每一个转身,口中便发出“莫哈”的喊声,场地里的人们,跟随着,也发出高昂的“莫哈”声。 场地的最外圈,张三绕有兴致的观看着萨满的舞姿。这种场景,他可不是常常能看到。一旁的若吉看着他痴痴模样,感到好笑。悄声问道:“咋地!你们汉族人也信这个吗?”张三摇摇头,看到他手中的酒瓶,拿过来喝了一口,又咬了口狍子肉,大口嚼起来,继续看着萨满。 若吉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其实我早就不相信萨满了。有次我去找他占卜,看看进山能不能打到猎物,他居然说‘空着手进山,空着手出山’。可那次我打到了猎物,比哪次都要多。对了,你还吃着了呢!就从那次开始,我就不信他的了。” 张三笑了,说:“就因为这个,你就不信了!萨满也不是万能的,也有失手的时候。” 酒是鄂伦春人自己酿制的,用山中的各种野果发酵而成,喝起来酸中带着甜味,很是可口,但酒劲却很大。两人的一瓶酒很快就见了底,若吉的脸变得黑中带红,明显有了醉意,张三却依旧是原来黑彤彤的脸色。 场地中央的萨满停止了舞动,双臂高举,抬眼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莫尚武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说:“请萨满带给我们祖先的明示!” 萨满将目光从天空收回,又望向莫尚武身后连绵起伏的山岭,开口说道:“祖先让我们看到,山岭被巨斧劈开了两半,又从云端升起了一座彩桥。” “这是吉是祸?”莫尚武追问。 “天机不可泄露!祖先告诉我们族人,该向前走时,就不要后退。”萨满庄严的回答他后,渡步走回了屋内,留下一路的铃铛声。这铃铛声,和他所说的话一样,带着一股莫测的色彩。 “莫昆”中最吸引人的仪式开始了。人们纷纷站起来,相互围绕着篝火,挽起彼此的胳膊,在四弦琴的伴奏中,跳起了舞蹈。 张景云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的狍子脑袋,上面的皮肉已经被他啃光了,只有里面最可口的脑髓还没有吃。他挽着身边孟九山的胳膊,随着大伙一起翩翩起舞。他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媳妇,见刘容娟此刻也被人挽着手臂,笨拙的跳着舞,嘴边啃肉时留下的黑灰,也未擦去。挨着媳妇儿的,是他家的张二。此刻的张二更明显的不适应眼前的场景,像一节木头,随着大伙来回滚动。他把目光向更远处望去,看到了张三,此刻正一只臂膀挽住若吉,一直臂膀挽住莫娜吉,跳得正起劲,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靥。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祖上三代都是务农,这小子怎么就对狩猎感上了兴趣?而不是像他二哥那样,一心务农。想到了狩猎上,他不由心中一动,思虑着回家后,可得把组织上发的那条枪给藏起来,不能让这小子拿枪去参加什么“猎王”比赛,那太危险了。 篝火伴着众人的歌声,把地上残存的积雪融化,渗进土地中。 “……, 走进了森林中, 走进了我的家, 那里有我最亲的人。 ……。 我要翻过九十九座山啊! 我要蹚过九十九条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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