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曾经几次尝试找过特德·姜的这本《你一生的故事》,无论是当当亚马逊还是京东,都是缺货,只在淘宝上有影印的盗版。
《你一生的故事》 特德·姜直到《降临》上映,这本书才在国内流行开来。真是多亏了这部电影,否则许多人都将错过这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科幻的世界里,长篇一直占据着主战场。阿西莫夫和克拉克的不少短篇,都颇显功力,但真正让他们成为三巨头的,只有长篇(《基地系列》、《银河帝国系列》、《2001太空漫游》……)。
比如刘慈欣十几年前在《科幻世界》刚出道时,不少短篇都很惊艳(《带上她的眼睛》、《地火》、《流浪地球》、《地球大炮》……),但真正让大刘登上科幻主舞台的,还得是《三体》。
特德·姜,却是极少数的,只靠短篇(其中也有一小部分中篇),就让自己在科幻名人堂里坐拥一席之地的人。
至于《北京折叠》?知乎上“如何评价《北京折叠》这个故事 ”里的回答很中肯,这个故事既不“科”,也不“幻”,平时读读倒也不差,但奉为经典,就太过了。把《北京折叠》和《你一生的故事》放在一起读,高下立判。
有人说:“刘慈欣用几百万字写《三体》,描述宇宙的模样。博尔赫斯只用几百字就做到了。”
特德·姜,大约算得上是科幻界的博尔赫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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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打篇《你一生的故事》,主要讲了两件事:1)语言和思维的关系;2)因果论和目的论。
我们通常会认为,语言是思维的表现形式,思维是语言内在的基础。脑子里得先有想法或情绪,之后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无论是写作、演讲、辩论、闲聊,都是如此。
实际上,思维和语言的关系不是单向的——语言同样会对思维产生作用。
比如词汇量匮乏的人,读到好书或看到美景时只能评价“真好看”,一般来说思维也会比较简单。比如长期从事论文写作或是辩论的人,通常逻辑思维能力都会比较强。
比如网络时代的碎片化文章,句子越来越短(四五个字就要用个逗号+换行),用词量越来越少(大约中小学词汇量就够用),行文像是饭桌上的聊天(“我有一个朋友”),辅以大量的强标点(主要是感叹号),更不用提任何的逻辑性了,几乎全是情绪的发泄……这样的文章,因为不用过脑,读起来确实更轻松。但读的多了,就会发现自己会用的词越来越少,情绪越来越容易激动,想法也越来越武断浅薄。
再比如,我个人也曾观察到,用方言对话比用普通话更容易诱发吵架。我家乡方言的用词和表达方式,带有一定的攻击性,且容易产生负面的歧义,尤其是谈到争议性话题时,会让思维偏离语义本身,而导致对立情绪的膨胀。
在以上的场景里,语言都实现了对思维的反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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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所有文字,都属于“言语文字”,即每个字有一个对应的语音,都能通过音节发出声来。
《你一生的故事》里的外星文明——七肢桶的文字体系,则是“会意象形语标文字”,和口语没有直接关联,不是语音的重现。
七肢桶的文字是二维的,是一个纯粹的平面;人类的语言是三维的,在平面的基础上,还多了一个为和语言相通而形成的维度。
一般来说,维度越高,信息量越大。但人类的文字多出来的这个维度并非如此。
文字的意义是“表意”,没有言语维度的七肢桶文字体系,能更完整地发挥“表意”的作用。《你》文中说:“七文的每一个字都各有其意义,和其他字词结合以后可以传达的意义近于无穷无尽。”
在人类的文字体系里,与言语相通的属性,看似更为便利,却会对表意的功能起到一定的限制。比如我们常会说:“此刻我激动的心情难以用语言来表达”;或者是:“这样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都证明了这种局限性的存在。
对这样的局限性,历史上的人类有过清醒的认识。比如:
道家说:“道可道,非常道。”
禅宗讲:“第一义,不可说。”
《庄子·外物》里说:“不落言筌”(表达的思想不因所用言语而被误导、束缚)
正因如此,我们在读中国传统哲学的时候,会发现许多“留白”之处——不是有所保留、故弄玄虚,而是实在说不明白。只要说出来,表意就一定不准确,反而会误导受众,只得不说。
诗词亦是如此。比如我最爱的词之一——苏轼的《水龙吟》:
“晓来雨还,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读来愁肠百结,思绪万千。但如果硬要把这些感受说出来的话,似乎任何文字都难以重现原词境界的万一。
文学家们同样意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比如雷蒙德·卡佛,作品的主题之一就是表达“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境”。
无论是乔伊斯、普鲁斯特、福克纳们的“意识流”,托马斯·品钦的“极繁主义”,还是卡佛的“极简主义”,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为了突破里原有文学表达的局限,让文字通过全新的排列组合的方式,承载更多的信息。遗憾的是,人类文字体系的缺陷是根深蒂固的,这些创新的尝试固然有益,但对根本的问题仍然无能为力。
因此,七肢桶的文字体系“可以传达的意义近于无穷无尽”,是多么的值得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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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讲因果论和目的论之前,需要先解释一下变分原理。
费尔马从欧几里得的光的反射定律出发,提出“光的最小时间原理”:光永远沿用时最短的路径传播。
注意,不是“路程”最短,而是“用时”最短。
这就意味着,光在通过不同的材质时,会选择不同的路径,即不同的折射率。
重点来了,光对路径的选择,是在光开始这段路程之前就决定好了的。
什么意思?这束光,必须事先就知道一切,知道它即将穿过的,到底是空气,是水,还是玻璃,从而知道在穿过这些不同的材质时,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折射率才能使路程的用时最短。
这就好比说,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事先没有做任何的功课,也没有打开任何导航app,打上车后,直接跟司机说:“走xx路转xx路吧,肯定最快。”
这就是和人们通常习惯的因果论所不同的——目的论。
在因果论的模式里,因为你对每天的路况很熟悉,或是你刚打开了xx地图,所以你选择了一条用时最短的路线;
在目的论的模式里,因为你需要用时最短,所以你选择了这条路,至于到底是怎么选出来的,不知道,或者说,在目的论模式里,不重要。
换言之,在因果论里,需要具足某些特定的因缘,才能得到你所想要的那个“果”;但在目的论里,“果”作为目的存在了,相应的因缘自然会具足。
何夕在《伤心者》里写过类似的场景:我们通常以为,因为天上有了云,所以会下雨。实际上,是因为要下雨,所以天上有了云。
也就是说,每一件发生的事情,“只有当它事先便了解自己的初始和终极阶段,才能达到它的目的。”——“果”必须事先就被知晓,必须先于“因”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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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论和目的论,是认识世界的两种不同的方式。
人类所习惯的因果论,是线性的。
《道德经》里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易传》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都是从前到后,次序井然。“一个事件引发另一个事件,一个原因导致另一个原因。”
数学亦是如此。先有公理,再有定理,再有推论,再有之后的证明过程。我们在学校里做过的证明题,都以“因为、所以”的句式作为推导的结构。
文字和语言也是如此。字是一个个地蹦出来的,理解的过程有先有后。虽然也有倒叙、插叙,甚至是“意识流”那样的乱序,但读者在解读时,仍需要把顺序还原成线性,才能真正理解文本的含义。
七肢桶文明的目的论,是非线性的。
这是一种同步并举式的思维方式。“果”和“因”不再是各自独立的个体,而是相互缠绕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同步产生,不可分割。
同样的,七肢桶的文字体系也是非线性的,如果让七肢桶在一张纸上写作,字不是一个一个地敲出来的,而是以一大片的整体的形式出现的(写作者们羡慕吧)。阅读时也是同样,只需要看一眼,这张纸上的所有信息就能尽收眼底(这才是真正的速读啊!)。
类似于《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里的那个四维生物,在它眼里,生活在三维空间里的人类就像是一条条长长的小虫,因为当它观察一个人时,看到的是一个人在无数个时刻的轨迹,比如晚上在睡觉,早上起床吃早饭,出门上学,白天上课,下午放学回家,晚上出门补习等等,所有这些时间点上这个人的位置和动作,都是同时被观察到的,这些轨迹连起来,就像是一条长长的虫子了。
显而易见的,这样的思维和文字体系带来的,是“预知未来”的能力。
“预知未来”逻辑上存在的最大的难点,在于自由意志。只要人类存在自由意志,就不可能预知未来。
比如,如果预测说我明天买了个股票,涨了3%。我的自由意志觉得不满意,偏偏就不买,而是买了另一个股,结果涨停了——被自由意志一搅和,当时预测就失准了。
因此,“预知未来”存在的前提是,即使预知到了未来,这个未来也无法被改变。而未来无法被改变的意思是,所有的一切都将按照写好的剧本一丝不苟的完成,换言之,人将不具有自由意志,而只是命运所操纵的提线木偶。
这似乎不可能。因为自由意志是否存在,是我们可以直接体验到的。除非说我们连这个体验都是假的,那问题就放大成“我们是否存在”了,那也就没有必要讨论是否能预知未来的问题了。
对这个最大的难点,《你一生的故事》是这样解释的:
在目的论的体系里,目的本身成为了自然而然的共识,人人都会深刻理解“这个目的将会被实现”的必然性,以及“完成这个目的”的义务感。自由意志和义务感融为一体,“自由”这种观念不再有传统的意义,同时也不存在“被迫”,人们在彻底理解必然性的同时“自愿”地“选择”完成这些既定的行为。
在这样的思维模式下,如果未来已被预测,那么没有人会反抗这个既定的命运,预测未来将成为现实。
《你一生的故事》的文本处理也很有趣,与七肢桶的故事主线相并行的,有一个倒叙的故事。
七肢桶的文字体系能通过对思维的反作用而达成预知未来的能力——厉害的读者,在读这个故事的前几段后,应该就能意识到这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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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特德·姜的这本短篇集子里,我最喜欢的不是《你一生的故事》,而是《领悟》。读时激动地难以自持,甚至有微微的触电般的战栗感。可惜本文篇幅有限,以后再详述。
《巴比伦塔》,特德·姜的处女作,捧得了1990年的星云奖。在我看来,这篇是向博尔赫斯的致敬。穿越过天堂的水窖,突破了天际之时,竟然回到了地面。这种循环、层叠的概念,正是博尔赫斯的拿手好戏。
《除以零》,讲的是一位科学家信仰的崩塌。这篇很费解,需要至少了解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即:
1)任何令人信服并足以包括数学一般规则的公理体系都必须包括同为正确与不可证明的叙述。2)公理体系本身的一致性是无法证明的。因此,人类永远无法证明一个公理体系。
如果连公理体系都无法证明,以公理体系为基础构筑的庞大的数学大厦,是否也会摇摇欲坠呢?
若真如此,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连数学思维都有缺陷,我们还能在哪里找到真理与确定呢?”
这大约是特德·姜所有的短篇里,最悲伤的一个故事了。
《七十二个字母》,创造了一个以名字驱动万物的世界,语言在这个世界里有着庞大的力量。但感觉这个故事的图景太大了,短中篇的篇幅罩不下,太多的说明性文字,影响了情节的展开,略显遗憾。
《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揽下2001年雨果、星云和轨迹三项大奖,讨论了艰深的信仰问题。
《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是一篇纪实类,以辩论形式讨论了技术和美,人类的意志自由和被控制之间的辩证问题。
篇篇经典,墙裂推荐。
特德·姜特德·姜,读完他的作品吧!(其实一共也没多少)
文 | 乐之读 | 简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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