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诗选
叶胡达·阿米亥(1924-2000),二十世纪著名犹太诗人,先后出版了诗集《诗:1948-1962》、《现在风暴之中,诗:1963-1968》、《时间》等十余部,在欧美诗坛上具有较大的影响,被译成数十种文字。他曾经多次获得国际国内文学奖,2000年逝世。
之前
在栅门被关闭之前,
在最后的问题被提出之前,
在我被改变之前。
在野草长满花园之前,
在再无原谅之前,
在水泥硬化之前。
在所有的笛孔被遮住之前,
在物品被锁进碗橱之前,
在规则被发现之前。
在结局被制定之前,
在上帝合拢他的双手之前,
在我们无处立锥之前。
(董继平 译)
战场上的雨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脸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用毯子遮头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
(董继平 译)
忘却某人
忘却某人就象
忘却关掉后院中灯
因此它在翌日长明不熄。
但因而它也是
那使你想起的灯。
(董继平 译)
永恒之窗
我曾经在一个花园里听见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树木上面
一个窗口总亮着灯,在纪念
那朝外探视的脸,
而那张脸也
在纪念另一个
亮着灯的窗口。
( 董继平 译)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刘国鹏译)
我的爱国生活
当我年轻的时候整个国家也年轻。而我的父亲
是所有人的父亲。当我快乐的时候国家
也同样快乐,而当我跳跃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跃
在我的身上。春天里覆盖她的青草
也同样让我变得柔软,而夏天干旱的土地伤害我
就像我自己皲裂的脚掌。
当我第一次坠入爱河,人们宣告了
她的独立,而当我的头发
飘拂在微风里,她的旗帜也是如此。
当我搏杀在战斗中,她奋战,当我起身
她也同样起身,而当我倒下的时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开始渐渐远离了这一切:
就像有些东西要等胶水干透之后才能胶牢,
我正在被拆开并卷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警察乐队看见一位单簧管演奏家
他正在吹着大卫的《堡垒》。
他的头发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静: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个唯一的一个年份
在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间
那年没有发生什么除了一个伟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乐
还有我的爱人一个在耶路撒冷宁静的家中安坐的女孩。
此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一个追求世界更美好的愿望
决不会离开他的脸庞。
罗池 译
耶路撒冷
在古城的一个屋顶
衣物晾晒在傍晚的阳光下。
这条白床单属于一个女人她是我的仇敌,
这条毛巾属于一个男人他是我的仇敌,
他用来擦干额头的汗水。
在古城的天空
一只风筝
在长线的另一端
一个小孩
我没看见
因为有墙。
我们已经举起了很多旗帜,
她们已经举起了很多旗帜,
想让我们以为他们很快乐。
想让他们以为我们很快乐。
罗池 译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我听见你的足音,自东而西你走着
最后一次。而世上
失去手帕、书籍,人群。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午后还有很多小时,
你还健在;
你已裹上尸衣
第一次。
而你永远不会察觉
因为它绣满了鲜花。
(胡国贤 译)
阿门之石
在我的桌面有一块石头刻着“阿门”,
一块三角形的碎石来自很多世代以前就被毁坏的
一个犹太墓园。其它的碎片,成百上千,
乱七八糟地散落各处,但一种强烈的渴望,
一种无尽的思念,把它们充满:
名字寻找家族的姓氏,死亡日期在探索
死者的出生地,儿子的名字想查出
父亲的名字,出生日期试图与灵魂团聚
而灵魂希望得到安息。但除非它们
能重新合为一体,否则它们得不到真正的安息。
只有这一块静静躺在我的桌面,在说“阿门” 。
但此刻这些碎片被一个忧伤的好心人
怀着爱怜收集到一起。他洗净它们的一个个污点,
给它们一个一个拍下照片,在一座大厅
要把每一块墓石重新组合成整体,
一遍一遍,一块一块,
就像死者已复活,就像拼图,
像七巧板。小孩把戏。
罗池 译
敞开关闭敞开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出生之前,万物都敞开
在与我们无关的宇宙。我们活着的时候,万物都被关闭
在我们体内。等到我们死了,万物再次敞开,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尽是如此。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此刻
有千百万人正站在街角
和十字路口,在密林和荒漠,
向另一个指点着该在哪里转弯,走哪条路,
什么方向。他们详细地解说着该怎么走,
到那里最近的路是哪一条,到什么地方可以停下来
再问问别人。那里,然后是那里。
是第二个拐弯,不是第一个,在那里左拐(或右拐),
就在一栋白房子旁边,一棵大橡树右边。
他们解说着,用兴奋的声音,用挥舞的手势
和点头摇头耸耸肩膀:那里,然后是
那里,不不不是那里,是那里,
就像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这也是一种新的宗教。
此刻,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死者必复活,
就像一个人想回到一个心爱的地方,总会落下
一些书本,篮子,眼镜,小照片,只是为了
他能找一个借口转回来,所以死者
他们离开了生活也必会回来。
有一次我在秋雾中
来到一座废弃的犹太墓园,但死者并未将它废弃。
那个园丁肯定是花卉和季节的专家,
尽管他不是犹太死者的专家,
但连他都会说:“他们每夜都在练习复活呢。”
罗池 译
我不是那六百万之一
我不是死于浩劫的那六百万 之一,
我也不在幸存者中间。
我不是走出埃及的那六十万 之一,
我是乘船来到应许之地。
不,我不在这些数字里面,尽管我的体内也有火和云,
夜间的火柱和日间的云柱给我指引 。
我的体内也有疯狂的渴望在寻找
紧急出口,寻找软和的地方,寻找裸出的
土地,寻找通向软弱和希望的太平门;
我的体内也有寻找活水的欲望,
与石头静静交谈或者与暴烈的风。
最终,是沉默:没有提问,没有回答。
犹太史和世界史
像两块磨石把我碾碎,有时
成一滩粉末。阳历和阴历
忽前忽后地跳跃,
把我的生命在恒动中设定;
有时我躲藏在它们之间的缝隙,
有时一路跌进这个深渊。
罗池 译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明白
我不能违抗什么,我必须遵从
所有的法则和诫律。
我遵从重力法则,即地心引力的法则,
用我所有的身体所有的力量和我所有的爱;
我遵从物质的均衡法则和守恒法则:
身体与身体,灵魂与灵魂,身体与灵魂。
我厌恶在我的痛苦和我的喜悦里出现真空。
我按照水的法则寻找它自身的平面;过去和未来
又循环到我身上。我站起,我用杠杆法则举起;
我开始理解,就像我的老爷车,
是什么让它工作,活塞和制动器的运动,
奖赏和惩罚,结果和播种,
遗忘和纪念,螺栓和弹簧,
快和慢,以及历史的法则。
就这样从我生命的年岁到我生命的时日,
就这样从我的灵魂到我身体的器官。
这是会堂里的一个教喻,这是给死者的
一篇颂文,这是埋葬这是复活。
就这样成为一个人。
罗池 译
洪水
那个著名的法国皇帝说,哪管我身后洪水滔天!
义人挪亚说,洪水,在我面前;
离开方舟时他宣告,洪水抛在我身后。
而我说,我就正正在洪水当中,
我是方舟和百兽,包括洁净的和不洁净的,
我是一体两性,雄和雌,
我是记念的动物和遗忘的动物,
我是美好世界的葡萄苗子
尽管我不能饮我自己酿的酒。
最后,我将成为一座高高的亚拉腊山 ,孤独而干燥,
肩头扛着一条陌生的空荡荡的方舟
装着一些爱的残羹,祈祷的废料,希望的碎片。
罗池 译
爱的语言和杏仁茶
“雷拉”,夜晚,最最阴柔的事物,在希伯来语中
属阳性,但同时又是女性的名字。
太阳属阳性而日落属阴性,
阴性之中对阳性的怀念,一个男子体内
对女人的渴望。可以说:咱俩,可以说:我们。
“埃洛希姆” ,上帝,为什么是复数的?因为所有的祂
正坐在亚柯港 一个荫凉的葡萄蓬下
打扑克。而我们坐在旁边的一张桌上,我握着你的手
你也握着我的,却没有纸牌;我们
既属阳性又属阴性,既是复数又是单数,
我们饮着加了烤杏仁的阿拉伯茶,两种滋味
原先并不相识,但在我们嘴里合为一体。
咖啡馆的门背后,靠近天花板,写着:
“慎毋遗失,后果自负。”
罗池 译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的蛛丝把我和我的快乐维系,
但凭这些纤细的蛛丝我已经给自己织成一副
坚韧的软甲,用快乐的经线和纬线
为我遮掩裸体并保护我。
但有时我似乎觉得我的生活配不上
包裹我身体的这层皮肤,甚至配不上
我用来攥紧生活的十个手指甲。
我就像一个惯于抬起手腕
窥看时间的人,即便没戴手表的时候。
有时,当最后的水汩汩流出浴缸,
在我耳中也是夜莺的歌唱。
罗池 译
甩开对丧失的恐惧
甩开对丧失的恐惧我投入丧失之中的恐惧。
我再也不能待在它们之间在这个小小的
无人地带熬过我永无尽头的日子。
我的手是搜寻的手,试探的手,
祈愿的手,落空的手,
总是摸索在桌面上纸页间抽屉里
柜橱里衣兜里,找到
它们的那一份丧失。用这双
搜寻丧失的手我抚摸你的脸庞
用这双惧怕丧失的手我把你抱紧
摸索着你的眼睛你的唇,就像一个盲人
像是丈量,像是迷失,像是在丈量中迷失。
因为只有惧怕丧失的手才是爱的手。
有一次我在看一个小提琴家演奏,我发现
在他的右手和左手之间仅有的就是那把小提琴,
但这是怎样的一种之间,怎样的音乐啊!
罗池 译
变迁是神,死亡是先知
每一年我们的父亚伯拉罕都带着他的儿子们去摩利亚山,
同样我带着我的孩子去内盖夫丘陵,在那里我打过仗。
亚伯拉罕带着儿子们一路远足。“在这里我叫
仆人们留下,在那里我在山脚下的一棵树上
拴过驴子,而这里,就是这里,以撒我的儿,你问我:
‘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
然后刚过了一会儿,你又问第二遍。”
当他们来到山顶,他们歇了一阵,吃东西喝水,
然后他带他们去看扣住了山羊角的那丛小树。
后来亚伯拉罕死了,轮到以撒带他的儿子到这里来。
“在这里我背起柴火,就是这个地方我都喘不过气来,
在这里我问,而我父亲说:‘神必自己预备
作燔祭的羊羔。’ 到了那边,我才明白说的是我。”
后来以撒的眼睛年老昏花了,他的孩子们
领他来到摩利亚山上的同一个地方,为他重述
发生过的一切,他或许已经忘记了的一切。
罗池 译
秋·爱·史
1
这是夏的结束。经过最后一波热浪 的严刑拷打,
夏供认了它的罪行,但我要说:那枯树是帝王而那荆棘
是荣光,蓟草以自身的坚硬来保持自身
就是奇迹。寄生藤比寄主更漂亮,
而葡萄的卷须干枯了还爱恋地紧依着悬钩子。
洁白的羽毛在一个洞口外证实那场惨烈的死亡
同时也证实了那巨翅搏击时的美。
条条裂口和缝沟在饱受折磨的土地上将绘制成
我一生的地图。从这里开始,鸟类观察家可以测定历史,
地质学家可以标记出未来,气象学家可以解读
上帝之手的掌纹,以及植物学家
可以成为智慧之树的内行,明辨善恶。
2
用我的手掌挤压,就像恋人拧了一把,
我检查无花果是否成熟。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无花果而言
什么才算是死亡,是留在枝头还是烂在地上,
它们的地狱是什么以及它们的伊甸园,它们的拯救
和它们的复活又是什么。把它们吞吃的嘴巴——
是天堂之门还是阴间的入口?在很久很久以前,
树木是人类的众神。如今或许我们
成了众神,对树木和它们的果实来说。
斑鸠鸟满怀爱意呼唤着它的兄弟角豆树;
它一点也不了解进化演变之万古
横亘在它们中间,它只是呼唤呼唤呼唤着。
3
仰头的凝视想看看是否有云彩——
何以它如此轻盈一路飘浮:墙壁,阳台,
急待晾干的衣服,想望的窗户,屋顶,
天空。张开的手掌伸出去想看看是否有雨滴——
那可是最纯真的手掌,
最最坚定,最最虔诚
远胜过所有祈祷堂里所有的礼拜者。
4
飞机升上高空,欣喜归家的人们端坐
在那些离家人的身旁而两者的面孔是相同的。
思念的大气流形成了预报秋天的雨水。
在十字军的废墟,秋的红海葱盛开不败,
它的枝叶在春天里萌发,但它都知道是什么发生
在漫长而干旱的夏季与夏季之间。这是它简明的永恒。
那些纪念碑树立在亚莫迪凯和内格巴
就像在废墟中得以保存的
一份纪念。我们就是这样一个秋的民族,
纪念着马撒大的沦陷和它的自刎 ,
约大帕他和别他的废墟 以及耶路撒冷的毁灭……
尽在西墙 那里举行。啊残余后的残余。就像一个人珍藏
一双破裂的旧鞋,一只烂袜子,一些残存的字母当作留念。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等待着,要不了多久,死亡的时刻。
我们所有的生活,在其中发生着的一切,在其中来来往往的人潮,
是一道篱笆围住生命。而死亡也是一道篱笆围住了生命。
5
我望见一棵树,在秋天里它坚实的种子喀啦喀啦作响,
装满了豆荚。而一个男人的种子倾泄然后滑出,粘粘的,
最后被吞没,不发出一丝声响。
难道是一棵树的种子更优越
胜过一个男人的种子:
它仿佛在欢快地喀啦作响。干旱就是它的情歌。
[以]耶胡达•阿米亥
刘国鹏 译
葵花田
成熟与枯萎的葵花田
不再需要太阳的温暖,
褐色和明智的它们。需要
甜蜜的阴影,死的
内向,抽屉的里面,一个深似天空
的粗布口袋。它们未来的世界:
一间幽暗的房屋最深处的幽暗,
一个人的体内。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上面似乎
漆满了石头
我看到上帝的形象。
无眠之夜带给许多人头痛
却带给我鲜花
美丽地盛开在我的脑海。
谁像狗一样地迷失
谁就会像一个人一样被找回
而后被送回家
爱并非最后一个房间:还有其他的房间
紧随其后,那没有尽头的
整整一个走廊。
瞧:思想和梦幻
瞧:思想和梦幻交织在我们上方
它们的经线和纬线,它们大张的伪装网,
包括侦查飞机和上帝
都无从知晓
我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正在何去何从。
唯有一道问题结束时响起的声音
依然高出人世,悬垂于斯,
即使它由
迫击炮弹制成,像一面醉醺醺的旗,
一朵残缺不全的云。
瞧,我们正在反向进入
一朵花生长的旅程:
起先是一朵花萼,狂喜地朝向光线,
而后伴随着茎干下降,生长得越来越凝重,
而后抵达封闭的大地,并在那儿静候片刻,
最后,在漆黑中,在幽深的母腹,以根的形式走到尽头。
统计学
每一个陷入狂怒的人,总是有
两三个拍拍肩膀使他安静下来的人,
每一个哭泣者,总是有更多替他擦去眼泪的人,
每一个幸福的人,总是有满含悲伤的人
在其幸福时刻试图温暖他们自己。
每天夜里至少有一个人
找不到回家的路
或许他的家已搬到别的住处
他沿街奔波
成为一个多余的人。
一次我和我的小儿子在车站等车
一辆空巴士驶过,儿子说:
“看,巴士里挤满了空荡荡的人。”
野和平
不是一次停火的和平,
甚至不是狼和羔羊的景观。
而是
像内心里激情泯灭
你只能说那是无尽的疲惫。
我懂得如何去杀人
才证明我是一个成人。
我儿子手中摆弄的玩具枪
能睁开闭上它的眼睛并且说妈妈。
和平
没有铸剑为犁的大肆喧哗,
没有言辞,没有
沉重橡皮图章的砰然声响:由它
变轻,漂浮,像懒散的白色泡沫。
让我的伤口小憩片刻——
谁还在奢谈什么治疗?
(孤儿的悲啼代代
相闻,就像接力赛上:
接力棒永不落。)
让它来吧,
就像野花
突兀地来,因为田野
需要:野和平。
肉体是爱的理由
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进入狂野的丰盈
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
全部硬币。
一首唱给对方听的催眠曲
有好一阵我确实想叫你上床睡觉
可你的眼睛总是不肯放睡意进去,而你的大腿也
不肯。你的腹部,当我触摸它时——或许也不肯。
现在开始倒着数数,仿佛要发射一枚火箭,
仿佛为了能够入睡。或者正着数,
似乎你就要开始唱一首歌。似乎你就要入睡。
就让我们为对方谱写甜蜜的赞美诗吧
黑暗里当我们躺在一起的时候。眼泪
比所有流泪的理由流得更久。
我的眼睛已经把这份报纸烧成了一团烟
而小麦仍在法老的梦里继续生长。
时间并不在时钟里
但是爱,有时候,就在我们的身体里。
在梦中弃你而去的言辞
是野天使的饮料和食品,
而我们皱巴巴的床
是最后的自然保护区
那里有刺耳的狂笑和青翠欲滴的哭泣。
有好一阵我确实想告诉你
该上床睡觉了
告诉你漆黑的夜晚会被包上衬垫
用松软的红丝绒——就好象
用绘几何图形的工具——
把你体内的一切坚硬层层裹起
我会守着你,就像人们守着安息日,
甚至不是周末也守着你,而且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就像在一张新年贺卡上
旁边还有一只鸽子和一部《妥拉》,缀满银粉,闪闪发光。
而我们还是贵不过
一台计算机。这样他们就会不在乎我们。
艾因·亚哈夫(Ein Yahav)
夜里驱车前往阿拉瓦沙漠的艾因·亚哈夫,
雨中行车。是的,在雨中。
那里我遇到种植椰枣的人们,
那里我看到柽柳和险境中的树,
那里我看到满是钩刺的希望就像铁丝网。
于是我就对自己说:的确,希望需要
像铁丝网一样驱逐绝望,
希望必须是一片雷区。
海与海滨
海与海滨总是相互紧挨着。
它们都想学会说话,都只想学说
一个词。大海想说“海滨”
而海滨想说“大海”。它们离得更近了,
千万年啊,都想说,想说
那惟一的词。当大海说出“海滨”
而海滨说出“大海”,
救恕便要临到这个世上,
世界就将重归混乱。
他们全都是骰子
怀着巨大的爱,人们
站在被收矮了的栏杆旁。
每个人的头脑里,一个单一的想法,
像根骨头那样被舔得干干净净。
从小小的柜台后面,
卖彩票的女人探身观看。
排完队的过去了,
出乎意料的到来了。
怀着巨大的爱,随后,
人们散去。
头发蓬松,眼睛
紧闭,他们入睡:
他们全都是骰子
落在幸运一面。
阿米亥诗集《开·闭·开》
凉鞋
凉鞋是一双整鞋的骨架,
这骨架,是它唯一的真精神。
凉鞋是我双脚驰骋的缰绳
和一只疲惫的脚,祈祷时
经匣上的系带。
无论我走到哪里,凉鞋都是我方寸间漫步的
私人用地,我祖国的大使,
我真正的国家,大地上的
小生灵麋集的天空
而它们毁灭的一天终究会到来。
凉鞋是鞋的青春
和行走在旷野的记忆。
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失去我
或者什么时候我会失去它们,但它们终会
失去,天各一方:
一个在离我家不远的
岩石和灌木丛中,另一个
陷入近海的沙丘
像落日,
遥对落日。
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
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海湾
已关闭,而夕阳的余辉
映在一片碎玻璃上
就像濒死者散碎的眼神里自己的一生。
一块被海水舔干净的木板免于
成为家俱的命运。
沙滩上的半只苹果和半个脚印
正努力一起成为某种全新的东西,
一只盒子正在变黑
就像一个人熟睡或死去。
甚至上帝在此停留也不会离真理
更近。只发生一次的错误
和唯一正确的行为
双双给人带来内心的安宁。
天平称盘翻转了:现在善与恶
慢慢涌出,汇入一个安详的世界。
在最后的一抹残阳里,靠近石潭的地方,几个年轻人
仍在感受着温暖,以
那种我也曾在此体验过的情感。
一枚绿色的石子在水里
似乎是和一条死鱼在涟漪中跳舞,
一张女孩子的脸从潜水的地方冒出来,
她湿漉漉的睫毛
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发出的光芒。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人类的行为
将大海朝海岸拉得更近,但另一些行为
又把它推了回去。大海怎么会知道
它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码头像抓紧爱一样所抓住的
还是码头任其远去的?
浅水区躺着一根罗马圆柱。
但这里并不是它最后的栖息地。即使
他们把它搬走、放到一家博物馆里
用一小块铭牌说明它是什么,即便那里也不是
它最后的栖息地:它还会继续下落
穿越地板、地层和另外的岁月。
可这会儿一阵风过柽柳
扇起最后一缕霞光洒在坐在这里的人的脸上
就像行将熄灭的篝火的余烬。此后是夜
与昼。
盐吞食一切而我吞食盐
直到它也将我吞食。
无论是什么,给我的都会失去
然后又得到,渴了的就喝个够
而喝够了的从此就安息长眠。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下午
醒来,立刻就嘴巴不停,
立刻就吵作一片,立刻就兴奋,
倏忽是光明,倏忽是黑夜。
孩子就是约伯。他们已将赌注压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一无所知。因为好玩
而抓挠着身体。(但)不曾留下什么伤痕。
他们正在把他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约伯,
逢主施舍就说:“谢谢”,
逢主索取就说:“不客气”。
孩子就是复仇
孩子就是一枚射向下一代的导弹。
我发射了他:仍感到周身震颤。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在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
透过篱墙瞥见伊甸园,
在他的睡梦里吻他,
听见湿润松针上的脚步声。
孩子把你从死亡中解救出来。
孩子,花园,雨,命运。
网友评论
在翻译中消失
比如你指着月亮让我看
我只看到手指
你却一再声明
手指就是月亮
因此,别拦着我
我要先吐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