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的刘盆子列传，开篇范晔写了一个吕母。这一段像小说，大意是吕母儿子被县官所杀，吕母家殷实，便给当地的年轻人游侠儿买酒，置衣，赊账从不催要。等到吕母撒尽钱财，我琢磨着大概欠钱的年轻人都不好意思不还钱了，她却不要了，只说自己儿子被杀，求可怜我替我报仇。于是少年壮其意，又素受恩，皆许诺。这吕母于是拉起了一支反朝廷的队伍。吕母的家在琅琊，就是现在的临沂，和青岛不远，靠海。范晔写吕母带人杀县官，破城池。以其首祭子冢，复还海中。所以吕母最后大概是带领几千儿郎逃亡到海上，做了俗称的海盗头子。
后面再写到吕母就一笔带过，说吕母的人分成几支，去了不同的军队，其中一部分人归顺了樊崇，就是赤眉的首领。刘盆子也是樊崇推上皇帝宝座的。
吕母的故事，我总感觉有点突兀，说范晔学史公笔法吧，也不是很像，史公笔下虽然千丝万缕，但都是能编起来的。吕母的故事有点out of nowhere的感觉。似乎范晔很同情吕母，又或者，大概吕母的队伍就像是陈胜吴广，因为最早反了更始帝的朝廷所以值得一记？但西汉东汉中间的这十几二十年乱得和一锅粥一样，谁最早反我觉得也是存疑的。
起义这件事，陈胜吴广和刘邦差不多，一个失期当斩，一个辖下逃轶，左右都是死路，那就反了吧，目标无奈是保命。光武帝刘秀和项羽差不多，都是看天下大乱，出身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当地望族，目标明确是皇帝轮流当，明天到我家。
吕母这一出，是为了孩子，她儿子是犯小罪被县官杀了，犯的什么罪后汉书甚至都没有写。她散尽钱财笼络人心，可以利用妇人特有的弱势哀戚求同情，吕母垂泣曰：“所以厚诸君者，非欲求利，徒以县宰不道，枉杀吾子，欲为报怨耳。诸君宁肯哀之乎！”可以狠辣堪比屠夫，抓住了判他儿子死罪的县宰，面对诸吏叩头为宰请，府衙内官吏都为县宰求情，她反问吾子犯小罪，不当死，而为宰所杀。杀人当死，又何请乎？当即手刃仇人，斩其首。一个母亲的决心，智慧，勇猛，决不可低估。
说回刘盆子这个幸运又不幸的放牛娃。
刘盆子和汉光武帝刘秀一样，是汉室血脉，要说古代重视血脉这事是真的非常serious的事情。及崇等欲立帝，求军中景王后者，得七十余人，唯盆子与茂及前西安侯刘孝最为近属。赤眉军要找个汉室后人当皇帝，找了七十多个景王后人，三个人血缘最近，其中一个是刘盆子。突然想起陈胜吴广的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及至晋代左思后来那首涧底松--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打破阶级，是非常难的事情。古代是血缘，现代么...大概是利益吧，反正像我这种底层人民窥不到的那个层面，偶尔看看新闻吃吃瓜。
赤眉军头领樊崇找来三个汉室后裔，十五岁的刘盆子和他的哥哥刘茂，还有一个叫刘孝。盆子随兄在军中，估计那么小的孩子也打不了仗，便负责放牛割草的，简称牛吏。刘盆子的上司叫刘侠卿。
面前一个竹筒，三张纸条，三个刘家人依次去挑，其中一张纸条上写着‘上将军’三个字，谁挑中，谁就是赤眉军的皇帝。刘盆子中了，此刻的盆子，赤脚，破裳，在所有人的跪地朝拜中，他吓得面色潮红，几欲哭泣。盆子时年十五，被发徒跣，敝衣赭汗，见众拜，恐畏欲啼。哥哥跟他说，把纸条藏好，他却把纸条咬烂扔掉，啮折弃之，仍然要回去找侠卿复还依侠卿。
这段描写很真实，一个孩子，他想的只是放牛吃饱肚子。赤眉军本质上就是一群强盗，刘盆子看着手里的纸条，这群杀人不睁眼的赤眉居然对他跪拜，大概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要被献祭了，直接就被吓哭了。
其实赤眉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既然刘盆子对侠卿有依赖，便这样吧。刘侠卿便给这个孩子做红色的禅衣，红色的头冠，带花纹的鞋子。然后，刘盆子依然和放牛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侠卿为制绛单衣、半头赤帻、直綦履，乘轩车马，赤屏泥，绛襜络，而犹从牧儿遨。
从王莽，更始帝一直到赤眉樊崇这些篇章的时候，我最大的感觉是很‘土’，军队的名字，叫猛虎，青犊，铜马，赤眉到几十万人大军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文字或者部队番号，以言辞为约束，无文书、旌旗、部曲、号令。
赤眉攻下了长安，刘盆子住进长乐宫，论战功时诸将争言呼，拔剑击柱，不能相一。喧哗得像菜市场，互相之间打架是常事。赤眉也不管辖麾下士兵，三辅郡县营长遣使贡献，兵士辄剽夺之，不说抢百姓，自己的兵连贡品都抢啊。做的事情也是污秽不堪的，发掘诸陵，取其宝货，遂污辱吕后尸，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樊崇本身不识字的，赤眉识字的将领也没几个。后汉书写有一次樊崇和刘盆子设礼乐宴会百官，还没开始喝酒，有一个文官把刀笔拿出来先----插播一下，在纸出现以前，文人写字离不开刀笔，笔用来写在竹简上，写错了，刀用来刮掉或者削掉错字，所以用个词叫刀笔吏，就是专门写公文的小吏。---宴会上这个文官拿出刀笔欲贺，不识字的武将们见了刀子，立刻炸锅了，各各屯聚，更相背向...更相辩斗，而兵众遂各逾宫斩关，入掠酒肉，互相杀伤。卫尉诸葛穉闻之，勒兵入，格杀百余人，乃定。盆子惶恐，日夜啼泣，独与中黄门共卧起，唯得上观阁而不闻外事。一场宫宴，莫名其妙变成大型斗殴现场，死了数百人。刘盆子吓得日夜哭泣不安。
住进长乐宫的这群赤眉，做皇帝的刘盆子，君不君，臣不臣。
果然历史一旦起来耍起无赖，便是一场绝顶荒诞的黑色喜剧。
这样的组织，靠蛮力，被历史的洪流挟裹，登上权力的顶端，注定是不长久的。刘盆子，也没什么好写的了，后来投降了刘秀，帝怜盆子，赏赐甚厚...使食其税终身。算是善终吧。
在这场闹剧里，范晔写了长乐宫的一群宫女。自更始败后，幽闭殿内，掘庭中芦菔根，捕池鱼而食之，死者因相埋于宫中。有故祠甘泉乐人，尚共击鼓歌舞，衣服鲜明，见盆子叩头言饥。盆子使中黄门禀之米，人数斗。后盆子去，皆饿死不出。外面乱世更迭，也许是认命了？她们将自己幽闭，挖后掖庭中芦根，捕甘泉池里游鱼。曾经司职祭祀舞乐的宫女，依然穿上颜色鲜艳明亮的舞衣，击鼓歌舞。刘盆子来了，端方地叩头言饥，盆子给了一些米。盆子走了，这些美丽的女子， 最终饿死，也不出宫门半步。
读到这些，是这一篇后汉书到现在，我觉得唯一的‘清流’。终于让我看到一丝汉朝气度。这些女子，在长乐宫的一隅，说她们弱，是真弱，无缚鸡之力，但能怪她们吗，皇家本来也没把她们当人，她们的存在和妍色只是皇宫的装饰。说她们坦然，也是坦然的，有得吃便吃一点，有力气便仍旧唱歌跳舞。向皇帝乞食也只是说，我饿了，不哭不闹。至死不出宫门。
生，不由已，死，由已。比起吕后死后在棺材中遭赤眉强盗糟蹋，多少世家豪强四处依附也免不了倾覆的命运，这些掖庭中的宫女，倒是，活得挺明白，死得，心酸却也有骨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