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玫瑰园散文和诗人生旅途
[文]那个收集白露的粗犷男人

[文]那个收集白露的粗犷男人

作者: 汐水之畔 | 来源:发表于2018-12-09 22:39 被阅读154次
    汐水/文

    (一)

    他是我的姨父,我母亲的二姐夫。

    他很高大,长长的马脸,他的嘴唇很厚,一开口,就炸出闷雷声,低沉而洪亮。严肃的表情加上脸上的横肉,让人想到《神雕侠侣》里的山西一窟鬼,凶悍得让路人胆战。

    母亲只有两个姐姐,大姨和二姨,母亲和二姨的感情很好。

    但是母亲不喜欢二姨父的。每次,母亲总用气呼呼的语气和我们小辈们谈论二姨父。

    母亲说,二姨父长得太丑,二姨刚嫁过去时,年轻的母亲就毫不避讳地当着二姨父面,嘲笑二姨父的大长马脸。二姨父被气得不轻,诅咒母亲以后嫁个更丑脸更长的男人。

    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一个一样丑,脸更长的男人。

    二姨父听说以后,乐得满脸红光,当天就花钱租了一个戏台,借了一面锣,幸灾乐祸地在全村敲打起来 ,高调地嘲笑我的母亲。

    于是,母亲和二姨父有了过不去的隔阂。

    (二)

    二姨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

    二姨父很喜欢女儿,母亲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于是,二姨父很喜欢我们姐妹,他总是“阿囡仔”地叫我们。

    上世纪八十年代,二姨父的家境算是很好的,有一座三层楼房,贴瓷砖的,有抽水马桶,有彩色电视机,更重要的是有一个装满各种水果和零食的电视机柜。

    我从小很怕二姨父,可是每次都抢着跟母亲去二姨家串门,因为那些珍贵的水果会把我的小肚子塞得满满的。

    不过,吃零食的时候,我总是躲在母亲的背后,生怕被二姨父抓到面前问话。

    二姨父其实不凶,他每次跟我说话都是笑容满面。可是他真的很丑,他就连笑起来,都像极了卸了獠牙的怪兽,让我的想象力一次又一次遭到碾压。

    二姨父一直以来都想让我们姐妹其中一个给他当干女儿,可是终究没能实现。

    二姨夫原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是脾气躁,工作总不太不踏实,微薄的工资也不够他挥霍。到了九十年代,趁着出国打工潮,我的二姨工作签证去了澳门打工。

    那以后,我们就很少去二姨父家串门了。

    有一年,母亲说,二姨父辞了工作,用二姨寄回国的工资补贴家用……再后来,关于二姨父的消息,渐渐地暂时消失在光阴中。

    (三)

    再一次到二姨父家串门,是我长大后。那时候二姨从澳门回国了,我也已经大学毕业,成为一名中学教师。

    二姨父家依旧是那座三层楼房子,贴瓷砖。当初的小洋房已经成了老房子,由于常年出租,房子内部结构也已经斑驳不堪。那个彩色电视和电视柜都还在,对我来说已经失去新鲜感。

    “阿囡仔!”二姨父老远就喊开了。“小妮子长这么大了,都快有我高了。”说的时候,二姨夫是逆着光的,二姨父很高很高,逆光的他显得更高了,像一座大山挡着了我所有的视线。

    母亲接过话:“姐夫,女孩子如果长你那么高可怎么了得?嫁不出去了。我家阿妹现在一米七,刚好。”

    二姨父老了,依旧那么丑。 不过,我已经不怕他问话了。

    “阿囡仔,你现在还在念书吗?”二姨夫嗓门很大,不太像在聊天,像在吵架。

    我笑着回答:“我已经在教书了!姨父。”

    “教书?当老师了?好厉害啊!阿囡仔这么厉害了!在哪里教书?”姨父满脸堆起的笑纹,看起来像千年老树的皮,不过我觉得不可怕,反而充满了喜感。

    母亲马上自豪地接过话:“梧岗中学,这里最好的学校呢。”

    “很好,很好!的确是好学校,好多户籍划分不到的人挤破脑子都要进去呢。离这里也近,有空要常来坐坐哦!妹妹(我的母亲),你嫁的丈夫太丑,培养的孩子倒是不赖啊!”姨父的夸赞让母亲哭笑不得。

    那次和二姨父的聊天很开心,二姨夫调侃的语言,十分幽默,尽管还是马脸,还是老树皮纵横。

    (四)

    第一次知道二姨父会做饭,是在我生病的时候。

    那年我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动了一场手术。那次大病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出院以后,母亲陪我回单位照顾我。

    有一天中午,母亲提着一个保温盒回宿舍,让我趁热把里面的猪肚汤喝了。饥肠辘辘的我,三五下就扫个精光。

    “妈妈,这谁做的?这么好吃?我都想再吃一盆了!”我意犹未尽。

    “你二姨父做的。他做的当然好吃了。”母亲回答。

    “二姨父会做饭?他五大三粗的,怎么下厨,他会不会切菜的时候把砧板剁碎?”我觉得不可思议。

    “别看你二姨父粗糙,他做菜还是很棒的。你二姨父人不坏,就是说话太毒。你二姨才不会做饭呢,做的菜都是一锅焖的,什么菜都是一个味道。二姨父倒是做得还不错,家里饭菜一般都是你二姨父做的。”母亲一边洗碗一边说。

    我突然发现我应该重新认识二姨父了。

    的确,二姨父做菜真的好吃。

    因为在不久之后,我又一次住院了,这次的问题不严重,只住了一个星期。

    母亲远在他乡,无法到医院照顾我,母亲打电话给二姨父,让二姨父帮忙照顾一下我。于是,二姨夫每天都提着他做的好吃的东西到医院来,那时候,吃着营养汤的我,倒觉得住院是一种幸福了。

    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我经常去医院,二姨父家离医院很近,一条200米的小路,转个弯就到了。二姨夫和二姨就常常叫我过去吃饭,于是,我打医院回来,总会买点蔬菜水果进去坐坐。

    (五)

    那年秋天,气候和往年不一样,一场秋雨下来,就早早降了温。

    我在二姨父家吃完饭,就在餐厅里跺着脚和二姨聊天。

    我喜欢冷的时候跺跺脚,总觉得会暖和些。

    二姨说,阿囡身体差,又很怕冷,估计体内湿气太重,白露马上到了,得吃一只白露鸡才行。

    二姨父接过话茬,哦,对了,我得明天得去买只鸡给你吃,明天刚好白露了,白露鸡吃了最好,排毒,做白露鸡一定要用白露早晨的露水炖,才更有营养的,能够消除病症。

    我觉得有点好笑。

    我问,白露?白露水那该怎么收集?而且白露水炖鸡和普通水哪里会有区别啊。

    二姨露齿一笑,说:“白露啊,你二姨父收集白露水,可是一流的呀,白露水听大家说很好,反正你就吃了,身体健健康康多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单位早值班完之后,我就接到了二姨父的电话,二姨父让我赶紧去吃白露鸡。

    我到二姨父家,厨房里真的炖着一锅鸡呢。袅袅的白烟萦绕炖锅周围,还带来了缕缕清香,似乎夹杂着青草的味道、秋雨的味道、天空的味道。

    二姨父已经盛了一碗放着凉。

    我说,把鸡汤都盛出来吧,大家一起喝吧。

    “你快喝吧,白露水熬的就这么一碗了,锅里煮的可是自来水熬。”二姨父粗着嗓子说。

    我问二姨父,为什么就这么一碗?

    二姨父说,白露水可不好收集呀,他们家三楼阳台上所有的植物叶子上的白露水都被收集过了,只够炖一碗,赶紧喝了吧?

    我很难以想象这么一个粗狂的男人,在这寒冷的初秋凌晨,一大早他是如何细心收集白露的?

    我很感动,但还是故作没心没肺问:“你是不是拿自来水来唬我姨和我的?”

    二姨在旁边乐了。

    二姨说,你二姨父大概两三点就起床了,一直在那面收集露水,收完再过一会又会有白露水,它又可以收集到很多,所以她就收集了那么两碗,炖完只有一碗,你赶紧喝了吧?喝了之后一切的病毒病灾都消除了。

    二姨父也粗着嗓子喊,赶紧喝,赶紧喝,喝完去上课,好好教学生。

    二姨父喊“阿囡仔”的时候总是震耳欲聋,我伸了伸舌头,一股脑儿把白露鸡汤灌进腹中。

    二姨父收拾我那只底朝天的碗的时候,裂开嘴笑了,满脸横肉的脸上闪着光辉。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原来二姨父居然这么帅、这么帅。

    (六)

    我结婚以后就很少去二姨父家了。

    二姨父添了孙子,我偶尔在镇上的菜市场碰到二姨父,总能远远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二姨父。

    二姨父很高大,他的孙子每次都骑在二姨父的肩膀上,这一对人儿在菜市场人群特别显眼。小孙子像个骄傲的小王子,小嘴咧得老大,时不时揪一下二姨父的头发,似乎在骑着马儿前进。二姨父手上总挂着各种各样的青菜的袋子,水果的袋子,还有小朋友玩具的袋子。

    每次见到我时候,二姨父总是没有办法抬高头,因为小孙子的臀部正压着他爷爷脖子呢。他伸着脖子,很努力得抬起眼皮,说,阿囡仔,有空到我家去玩啊。

    可是,我总是没有空去。

    二姨父生病的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

    母亲说,二姨父生病了,好像不会太久了,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吧。

    母亲说完总叹了一口气,这人不坏,就是说话太直。

    我没有想到人高马大的二姨父也会生病,我一直觉得他像山一样的存在,他应该非常的强壮,他怎么会生病呢?

    后来我知道,二姨父的病是老年人常见毛病,很多老年病堆在一起,倒是成了治不好的绝症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姨父,是我和母亲陪同去的。

    二姨父的房间很阴暗,可能是常年窗帘紧闭,有股霉味,还有恶臭。

    小孙子已经不会趴在他的肩膀上了,而是远远的靠在床尾的柱上。

    二姨父在一旁用凶巴巴语言说:这小家伙,真是白眼狼,我没生病的时候,天天骑着去逛街,我生病了,他居然嫌我臭,你知道吗?他居然嫌我臭!……

    二姨夫对小孙子说话的语调虽然很高,但是我还是能感受到浓浓的疼爱。他那破锣般的数落声是一阵一阵的,一句话刚结束,下一句话就被一口痰就卡住了。

    我突然觉得悲哀,不知道说什么。所有人的生命最后都不得不走向终点,但是二姨父年龄不大啊,这么快地奔向终点,让我特别不舍。

    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着母亲和二姨在交流关于二姨父的病情。我的鼻子一直酸酸的,直到闻不到阴暗的房子的任何味道。

    后来,二姨父说,阿囡仔,你赶紧走吧,走吧!这里臭死了,赶紧走,不要看了,我这病就这样了,赶紧回去!不许再来了!

    从那次走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二姨父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把“阿囡仔”喊得震耳欲聋。

    那以后的每年白露时节,我总会忆起那个收集白露的粗犷男人。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文]那个收集白露的粗犷男人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rdkgv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