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夜

奶奶去世以后，我还没有在母亲家里住过，我总是匆匆的去，又匆匆的走，小心翼翼。

有时候很晚了。母亲问我：“要不要住一晚?”

我总是怯怯的说：“不住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怯怯的。

奶奶在的时候，因为年龄大了，在母亲家和叔家轮流住，每家一月。轮到母亲家的时候，我便去给她打扫她住的西屋，晒洗被褥，然后等她回来。每次她回来见到我，总是对我说：“这就好了，见到你了，我就放心了。”每次都是如此，直到她去世。

在我结婚的那些年里，也很少在母亲家里住。每次去了，吃过饭总是匆匆走了。后来我离婚了，还是住在原来的家里。有一年家里要装修一间房子，没有地方住。我带了孩子去母亲家住了一段时间。刚开始奶奶在叔家还没有回来，等她回来的时候，我感冒了，咳嗽，以为吃点药就好了，没想到越来越厉害，只好在母亲家里打针，她总是坐在一旁看着我，坐累了就去躺一会儿，然后再回来，直到我好了。那时我为了接送孩子上学，正在做手工，她也总是陪着我，似乎只要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在母亲家里住的那段时间正值冬天，我住的房间是堂屋的西间，奶奶住的是院子里的西屋。我们的房间只有一堵带窗子的墙隔着，农村的院子，西屋和西间是不相通的。从西屋到西间需要从院子里进入堂屋，再进入西间。那时每到晚上，奶奶总是先睡了，我睡的晚，她每次看到我房间的灯还亮着，总要起来拄着拐杖来堂屋的西间看我，问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拄着拐杖，她的拐杖发出嗒嗒的响声。她老了，她的身躯有些佝偻，她的脚步也不再那么轻盈。我总是对她说，我没事，我没事，忘记关灯了。然后她又拄着拐杖嗒嗒的回去了，那时她已经九十一岁，那时我离婚已经一年多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在母亲家里常住，家里的房子装修好了，我便带着孩子回去了。没有人告诉奶奶我离婚的事情，我更不敢跟她说，怕她牵挂着，但她应该是知道的。过了年的春天，我和她在房间里聊天，说起二姑家的表妹彦彦，她对我说：“你二姑家的彦彦比你强，离了婚，要了车子和孩子，你太憨太老实了，什么也不要，只要孩子。”我一时泪目，不敢和她说下去，借故出去了。那是奶奶唯一一次说我，却并不是埋怨我，她只是看我一人带着孩子，太苦了吧，我又没有什么正式的工作。

在奶奶离世前的半年里，她似乎总有话对我说，我也总是默默的听着。她说，她们年轻的时候很穷，没有吃的喝的，孩子又多，为了维持生计，她就去编席，然后到集上去卖。那时候没有自行车、电动车，只有背着、走着，到离家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集上去卖，只为了能够多收入几毛钱。现在不同了，你看现在只要能干，想干，不闲着都能挣到钱，多好。她说，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要吃些苦头，受些累的，要不老了怎么享福呢？就像她一样，年轻时很穷，饭都吃不上，还饿死了一个孩子。不吃苦受累，怎么把父亲叔叔姑姑没养大？你看现在哪一个都是那么的孝顺。她还对我说，人穷总是要受一些气的，但人这一生要能屈能伸才行。这些话我都记得，都记得……

在她离世前的一个月，我每天在她左右，却不曾在在母亲家里住一夜陪她。我总是早早去，晚晚的回来，每次晚一些，她总是问父亲，我在哪里？干什么呢？我最后一次见她是2022年阴历的腊月三十日，我呆到下午5点多。我说明天我再来看你，她那时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她的两只手伸在空中，似乎是想留我，但最终没说出什么。我走了，没想到这一走就是永别。晚上8点多，我正在厨房做饭，父亲的电话来了，只有一句话：“你奶奶走了。”我的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了。

在奶奶去世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把奶奶和爷爷的照片摆在东间他的床头的桌子上。我每次去都不敢往东间看。我觉得奶奶还没走，就在我们身边。在她曾住过的西屋里，我如果在母亲家住一晚，或许她还会来西间看我，然后拄着她的拐杖，慢慢离开。只是从她走后，我再也没在母亲家里住过。

遥遥的夜里，我总是梦到她，总是在思念中惊醒、哭泣。我有时想，我之所以小心翼翼，心里怯怯的，只是因为母亲的家不再是我曾经的家，最爱我的那个人，她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