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有“诗鬼”之称，这是我自小就知道的，但一直只是记忆一些抽象的名词而已，什么“凄艳诡谲”“诡谲多变”“冷如秋霜，艳如桃李”……在我的记忆里，李贺就是一个“暗黑系”诗人，也就不太喜欢他。
这次再教李贺诗歌，对他有了改观。《李凭箜篌引》中的意象繁杂宏阔不必说，关键是他形容意象的字眼是真的惊到了我。记得《滕王阁序》中写道：“纤歌凝而白云遏”，音乐多美妙，多轻柔，白云都驻足，多浪漫的想象。而李贺却说“空山凝云颓不流”，一个“颓”字，让我觉得顿时没有轻柔浪漫的感觉了，而是“衰颓无力的”，就像学生说，读这一句话，觉得白云懒洋洋的，很颓废。“昆山玉碎凤凰叫”，白居易在《琵琶行》里写道：“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让人就联想到珠子落在玉盘上叮叮咚咚非常清脆悦耳的声音，李贺也说“玉碎”，却是“玉山”碎，那种“山崩地陷”的轰鸣声让人震动不安。“凤凰”作为神鸟、吉祥的象征，它应该是“其声若箫”，高亢嘹亮又典雅尊贵，阮籍在《咏怀七十九首》里就说：“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李贺偏偏用一个“叫”字，让人觉得凤凰在嚎叫，那种尖锐、刺耳，真是凄厉。“芙蓉泣露香兰笑”这句，不知为何让我就想到《聊斋志异》，总觉得花妖在哭在笑。芙蓉的清丽、香兰的淡雅不复存在。“老鱼跳波瘦蛟舞”，因为有了“瘦”“老”的形容，总觉得那鱼和蛟龙都是病态的，苟延残喘的。因而那画面也应该不美吧。能用这些形容词彻底改变古诗中常见意象的内涵，确实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最让我有感触的是“吴质不眠倚桂树”，李贺想到的不是风姿绰约的嫦娥仙子，而是这个受着无穷无尽惩罚的吴刚，让我不由想起西方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永远承受着巨鹰啄食肝脏的痛苦。想起西西弗斯，永远精疲力竭推着那块巨石。我想象不到还有什么惩罚能比这更狠毒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希望与失望交替循环，却又注定是绝望的结局。李贺从小体弱多病，本就容易心态失衡，偏偏他又是个少年天才，是个落魄皇族，对世界的感知能力极强，艰难活到20出头，想要考取功名，却因为所谓“避讳”永远丧失机会。多病之躯必然比常人更在意时间的流逝，更渴望功成名就，这种急切的“渴望”遭遇无端的打压排挤，怎么能不让人抑郁呢？李贺是不是在很多个不眠的夜晚想到吴刚，都泪流满面呢？注定难以摆脱的悲剧命运！不甘沦落的才华与野心！你看，同样是写仙界，李白的仙界是“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明朗富丽，是“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热情欢乐；而李贺在《梦天》和《李凭箜篌引中》中就让天界也是凄凉到让人难以忍受，更不要说渺小短暂的人世间了，根本不值得一提！李贺过得该多苦啊，连天界都看不下去了，派绯衣使者接走了27岁的他，传说，李贺临终前还在喃喃自语：母亲年迈，不愿离去。尘世中过得这样不如意，却仍是这般不舍，人啊！
想到这里，我突然就特别理解和心疼李贺了，传说李贺每次出门都带着小布袋，有了灵感就随手记录下来，到晚上回家，布袋都装满了，他的母亲边整理边难过：“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现在读李贺的诗歌，真的就感觉字字句句都是他呕出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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