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天还没暗,树叶稍带几分灰绿,栏上手艺人的石兽睁着眼,下面是河,稀稀拉拉放出几道船,几根撑杆,几个摆衣的妇人。
岸边时常有小孩奔跑,嬉戏打闹,笑声,哭声,把安闲的风搅动,齐齐卷进低矮的木制的吊脚楼,四条粗柱的围城里显得极为空荡,只存放些许杂物,三两牲畜。醉酒的水手有气无力地随意靠着,偷偷眯了眼。
水手咧开嘴角,从下往上的豁口,周围是黝黑的一层布满皱纹的皮,沟沟壑壑交错,缩成山核桃状,凹陷处看不清浑浊,眉毛如刀削的中间上翘的峰,直指灰黑得渐趋发白的头发。水手是个蠢扎兜,不懂世故,从父辈开始便是死划船的,三十多年袖子挥挥,没有人愿意与他组成水上人家,甚至是多余的交谈,除却无事的妇人,暇余之际吹嘘着自己儿女们的丰功伟绩,或故作关心地劝他去更远的地方,比如找其他谋生活法,至于到底人前人后,水手只是傻笑着。
城市的楼推了又建,逐渐加高,混合着时兴的钢筋水泥,外面贴亮白的块状的瓷砖,乌墨色的地面被暴风般掀起,填满有足够臭的柏油,无数弯弯绕绕的管道下埋,排污的,运水的,送气的,管口却只朝向河流。所有人与事在铁皮盒子里忙碌着,戴上套子或用隔板挡着,忘了来回,世界的车马很快,都卯足了劲,向前,向前,再向前。
船仍停泊在曾家河,泥沙淤塞起畅通多年的河道,老式的木船刷上防蚀的油漆,船尖破损了半角,底下有条细缝,蔓延开裂,风雨飘摇后已载不得人,只能搁浅。月亮探出半头,云遮掩住天空,星子若隐若现,一切都开始变黑,从远山到邻近的窗户,笼罩着森然与未知感。
水手趁着夜色来临,一个人去了吉大的广场,空旷的草坪上只置放着乾坤八卦,以及捐赠的人工的沈从文,那是块巨石雕刻的成果,他不懂好坏,有鼻子有眼像个人样便是有资格的,值得尊敬的物什。学生捧书从旁边经过,向八方分散,他对上厚厚镜片里的那双眼睛,那是多么深邃,光线很少,三十年的积淀仿佛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一切却都变得太快,蓦地有些喘不过气来,天旋地转,四周全是楼房,又不是,上下好像都是,水手慌不迭地逃走,没有路,撞倒了几个老师,几个学生,几盆无人料理的植株。
静静许久,人们窸窸窣窣起来,离新的一天还有小会儿。水手右手举着火把,是简易的浸过油的,烧得很旺,左手耷拉着,提着未喝完的葫芦酒壶,空气中蔓布清冷,披件常常远行出航的衣,不知名的鸟在叫,白光包着河边的船,几只杂鱼在水草里悠闲的游。他顿了顿,取出土卷烟,偏过头点上,混着口水咬住吧嗒嘴,食指和中指熏得发黄,水雾,烟雾缠满整块脸,火星慢慢升到底,吐掉,重重地踩灭,鞋下冒出刺鼻的白汽。躬下身子将滚烫的吞噬人心的放在船中央,顺着晒干的蓑衣和斗苙,大蠎般侵入,水手喝着酒,漏着酒,哼着小调,摇头晃脑,撑杆足够长,一推青石船便离了岸。
人们呼喊水手的名字,没有人跳下这条冰冷刺骨,只是呼喊,他也只是笑笑,露出白牙。火渐趋卖力,周围仿佛都是黄中带红,下方的河,对面的山,以及岸上人的脸庞被烧得通红。满是鲜艳夺目的花的船,荡进曾家河,载着水手,消失在虚无,所有人又开始窸窸窣窣,趁着鸡鸣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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