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七十不到,可已经疾病缠身,刚陪她去了两次上海,又旧病复发,只好手忙脚乱把母亲送到医院。看到母亲在痛苦之中呻吟,不由得潸然泪下。人生总有许多牵挂,自从祖父、祖母、父亲一个个离我而去,我更感到一种痛彻心扉的凄骨之寒,时时从梦中惊醒。梦境之中,祖父对我期待的目光、祖母对我怜爱的唠叨、父亲对我严慈的告诫让我汗从背下,实在觉得无以为报。庭院里没有枇杷树,但祖父行医时的处方、祖母为我编织的旧毛衣、父亲看过的蔡东藩的《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却能常常翻到。而这庭院,却是父亲亲手砌造的,而这本不被允许的,因为作为近郊农村在街道化的过程中,一切附属建筑都是违法的。果然经过“三改一拆”的数次风波,庭院几经废弃。但是旧物还是舍不得丢掉,归拢在一处,藏在二楼的隔层处,把几多思念尘封起来,但回想起来又时时刺痛我的心魄。
晚上回家为母亲整理生活用品,独自一人,倍感孤寂。窗外,冷月寒魂,发出淡淡的清芒,映照出废院几代人的天涯路,留百年深深思念情。
祖父,出身中等收入的农民家庭。曾祖父是靠勤俭而积攒起一个又一个铜板的,再换成一个又一个白洋的,最后又换成一亩又一亩田地的。饶是如此,到风云变幻之时,也积攒不了几亩水田。农忙时节,除自己疯狂劳作外,不得已,只好雇个短工来帮忙,而对这短工,也是好吃好喝招待的,只怕他不尽力。至于这短工,来自那里?不知道。名叫什么?不知道。旁人叫他小李,从异乡来,或许是逃难,父母双亡;或许是逃荒,被人遗弃。小李,长得很扎实,自从在曾祖父家帮工后,更是茁壮如柏如松,也渐渐成了可靠之人,许多不可为人知的事都让他去做。特别地,当人人低价抛售田地变现,或埋藏或高飞时,曾祖父居然去捡这个便宜,托人去买这些处理货。幸好,所托中人是小李。也幸好,曾祖父是內敛之人,不张扬。更幸好,小李嘴严,无人知道。就这一张嘴,曾祖父也不放心。到评定成分风声鹤唳时,除早已烧掉的地契外,总想拆除这个定时炸弹。思前想后,上策总归收为己用,而空口白牙地说说不如拿出实际行动。家庭会议开了又开,让大女儿嫁给他,不肯;小女儿嫁给他,又不肯;最后二女儿勇挑重担,救全家于水火。于是小李,就成了我的丈公,小李也逐渐地成了老李。老李丈公,在我记事起,就是一副饱经风霜、两鬓斑白的模样,爱喝酒、爱吆喝、爱农活,从来不懂得歇息,不懂得安逸。老李丈公,虽然已故去多年了,但留在我心中的永远是在垄上躬身前行地耕种姿势。
祖父,恰恰相反,不安于田间,不安于现状。当“十万青年十万军”入缅抗战的口号震天响时,他踊跃报名,陆军军歌“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唱得慷慨激昂;当“纵横扫荡,复兴中华,所向无敌,立大功”的宣传铺天盖地时,他又蠢蠢欲动,想“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想“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奈何时势变幻,还没梦想成真,便已山河变色。
于是,北大荒肥沃的黑土便成了延续愿景的“梦想工场”。尽管丰满的理想被骨感的现实冲击得支离破碎,但祖父还是定下心来,用铁锹和锄头丈量黑龙江北安的山山水水,虽遭天寒,虽遭地冻,但真心不改。而且学会了行医,医猪行、医牛行,医人也行,在医疗资源极度匮乏的年代,赤脚医生就是救苦救难的神仙观世音。
祖母,出身官宦之家,师范毕业,在校教书。可在大时代浪潮的席卷下,来不及作缠缠绵绵的生离死别,便如同漂泊的一叶浮萍,被拍打而搁浅在白山和黑水之间。很佩服祖母毅然决然的人生舞台角色的快速转换,没几年,已经沉稳地把自己定位为东北的劳动妇女,熟悉所有的农活,熟悉所有的劳作,从而能够卑微地用玉米和红薯养活自己。而在此间,又有多少不能随遇而安,又有多少思念“雕栏玉砌”、“往事故国”的生命随风而去。
暮雪啸吟,冷风吹彻,吹走了往昔的回忆,吹走了青春的容颜,抹去了道路的残痕。叹一春一秋啊,人在天涯自珍重,莫等华发踏霜行。留一颗归乡情,散落关外万里路,唱破冬风只等能团圆。
当浓重的雾霭“压城城欲摧”时,父亲稚嫩的肩膀、父亲孱弱的内心就产生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嘲笑与白眼、侮辱与损害、压抑与恐惧、饥饿与寒冷,人生的诸般苦事,精神或肉体的,一齐施加过来。天幕如同巨网,无可逃避,也无从找到一处角落舔舐伤口,而这伤口,又成了顽童们找乐的道具,可以尽情地捉弄。父亲就从江南来到北安,又从北安回到江南,几经周折。
残酷的生活让父亲丧失了一切,也让父亲在血与火的锤炼中坚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能应付所有的风风雨雨,能做木工,能做水电,后来也会做生意。但时代的风暴让他丧失了受教育的权利,只读过数年书,不能继续升学。
当浪潮退去之后,当风暴停息之后,回归故里,裸泳的一家人得以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只是时光荏苒,天堂逐一地召唤了他们。
人常说,父母在,家常在。
父母,是家的代名词。年关过节,兄弟姐妹们不管有空没空的,富贵贫贱的,志得意满落魄漂泊的,总想回家看看。父亲的温暖、母亲的琐碎、生活的烦恼、工作的事情,都可诉说。而今,元宵未过,弟妹们已飞归各自奔波的城市,母亲又住院。家,也就支离破碎了。
古有皋鱼,“被褐拥镰,哭于道旁”,盖因“子欲养而亲不待”;子路“从车百乘,积粟万钟”后,“虽欲食藜藿,为亲负米,不可得也”。父母至亲或许有甘露之惠,而我们并无此水还他。每念及此,一人独处,更觉清寂。
古云: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清寒的夜晚,抚今追昔,瞻顾遗迹,令人长号不自禁!只好让牵挂长留,让念想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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