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殇守望白离的第十年,就和那日一样,下着茫茫大雪,他穿回了他的白衣道袍,背着出师之剑,自纯阳宫的山门前,缓缓走到她的窗外….
一年前……
寒冷的冬日,天地一白,风裹着尖刀似的翻涌着来到纯阳宫深处的一座庙里。屋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昏暗,一座金佛正坐在一面高墙前,双手安稳地搭在膝上,他盘腿静坐着,脚边的十盏烛火倒似是映出金佛红润的脸庞。清水、果子、香烛、白梅、长明灯,一样不少地摆在金佛脚边。
这下面的橘色流苏软垫上跪坐着一个女子,她挽着单髻的花发,额头缀着白凤银龙缱绻样式的珠钗,发尾别着一支与她的清秀不相符的金鸾凤钗。她双手合十,静心祈祷着什么。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她扶着祭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了拉绣着并蒂莲的月白袖口。她望着金佛思索着什么,额前的两簇华发已和那珠钗融为一色,清丽的脸庞生出些许皱纹来,苍白的唇瓣紧闭着,眼中似有点点泪光闪烁着,但刹那间她又闭上了眼眸。
顷刻,白离慢慢睁开眼睛,与那金佛对视了一下,不知道是对谁轻轻地说了声: “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身披麻布坯子的老仆拿着一把扫帚进了屋。说来也怪,纯阳宫的仆人没有以薄纱遮面、以草帽遮顶的,这老仆只道自己是年轻时贪凉,这般年纪却是怕风又怕凉的。
白离转过身去,走到窗边,推开那吱吱呀呀的木窗,刺骨的寒风立刻闯入这间温暖的屋子,她不自觉地伸手到窗外,雪花落在她冰冷的手掌上并没有融化。
“又下雪了…”她微动薄唇,念着。
老仆回了头,眼底闪过一抹担心,但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轻声道:“你身子不好,就别开窗了。”
这声音是如此的沙哑,像是脚底踩在枯败的木枝上吱呀作响。
白离望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间一股寒意窜到骨间,她忍不住咳了两声,她往后退了退,神情恍惚似的道:“咳咳…让我开着吧。上次说到哪儿了?你都在帮我记着吧?”
老仆微微点头:“是…都记着呢…你说你那师兄,剑术高超,道法绝伦,是这纯阳宫数年来的不世之材…”
白离眼中闪烁着痛色,回想着当年,仿佛时间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殇抚着白离额前的两簇青丝,温柔地说道:“师妹,我此番随师兄弟下山平乱,你且放心等我,切莫挂念。待我归来我便求了师父,娶你为妻。”
她听罢,脸庞浮现一抹桃红,当即开心的说道:“那,师兄,我们约好啦,我等你,你记得,要早点回来呀。”
纯阳宫的冬日是那么美好,那华山的一捧雪,忽的落下,美好散尽,留下的是一日明亮。慕容殇是师傅最得意的门生,他的剑法最是精湛:举步凌太虚,持剑冲阴阳。每次练剑,白离总在一旁陪着他,与他一起一落,翩若惊鸿。他的猎猎白裳在风中飘摇,有如振翅欲飞的雄鹰。剑锋凌厉,倒映了他与她满目的星罡。
可这终究成了回忆,成了能触摸到他的珍贵回忆。
白离叹了口气,抚着木窗的手落下,逃似的离开了正殿。
老仆放下手中的扫帚,走到金佛的面前,跪坐在了她刚刚坐的位置,双手合十,凝视着佛的眼眸,倾诉着内心的苦楚:“正逢乱世,殇误中贼子奸计陷于敌营,历经几番波折甚遭毁容中毒坏了嗓子,方才得以逃生,而后才知而同去的近百名师兄弟们,无一生还…我深觉此生无颜再见师门也无颜见她…然,幸得掌门开解指点,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我便私心决定隐去过往留作门中奴仆,侍奉她住处附近几座殿扫打着,便是心满意足了。”
“殇私心,便是宁可让她相信,她的师兄,已经死于战乱。而不是让她知道她的师兄,她的骄傲,如今…已成废人。”
一眼万年,他又想起年少时师妹曾拽着他的衣角,仰着头对他说:“师兄啊,我觉得咱们门派里,你是最厉害的人!”
他便故意板起脸来:“傻丫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要胡说。”
白离莞尔道:“嘻嘻,我不管,师兄是我心中最最最厉害的人了!”
白离坐在偏殿的榻上,拆下金鸾凤钗,那华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羸弱地倚在靠枕上。她的手生了纹理,生了疮疤,不再是往日的柔荑。她覆手于凤钗上,水葱似的指甲拂过凤钗上的珠子。
“这钗子是你送我,亲手插在我发间的。可我不知你是否仍然存活在这万丈红尘,奔劳于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殇仍跪坐在佛前,只是倏忽间失了力气,突然跌坐在地上:“他的一生早在下山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白离忽然把钗子扔到了金丝点缀的青鹤垫子上,一阵伤感忽上心头,头突然像被针刺到一样痛。她倚着案几,手覆上额头,一滴珍珠般的泪水悄悄滴落。
白离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着地上的碳盆。良久,她呢喃道:“是了,这些年,我一直念着你,想来也是情之一字不易懂。我竟也是这未看透情字的芸芸众生。“
“我这一生也终要结束了。过往岁月里的甜蜜与哀愁,幼年时的天真,少年时的痛苦,中年时的绝望,都要烟消云散了。只是,等了他这么多年…却还是未能…未能再见他一面……到底,心有不甘呐…”
又是一年冬日,白离看着窗外的纯阳宫山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只是这时远处一道身影,怎生得那样熟悉,是殇吗。她伸出手,想勾勒他的轮廓,想再描摹他的眉目,却已是不能够了。刚要将手伸回,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手心。
“下雪了…又下雪了,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快见到你。”
白离抬起头:“是梦吗?还是那条小路,缓缓走来一人,轻袍如雪,缓袖如云,风骨凛然,岁月..似乎毫无更迭…”
“师…兄…”
白离终于失了力气,跌在了来人的怀中。她仰着头,努力看清那人。还是熟悉的眉,熟悉的眸,熟悉的脸庞。这些年没见,她终是忍不住眼泪了,攥着那人的衣角,就像当年一样,打湿了他的衣裳。泪尽了,她也只剩一丝气息。
白离笑了,抱住殇:“我终究是如愿以偿了。”
“相思路是那么长,我愿你是知道的。可是我要走了,你就忘了我吧。好不好,师兄?”她抬起头,手颤抖着抚上他脸庞。
殇吻上她的额头,点了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一滴眼泪落进她的发间,转眼间,便不知踪迹。白离笑着闭上了眼,手垂在腰间,停了呼吸。殇拂了拂她眼眸上的落雪,抱得更紧了些。
--我拂落雪在心头,在心头。《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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